这会说话的功夫,侍从已经熬好了红糖姜水,在门外等着呈上来。陆维桢开了门,接过碗来,递给少女。
“当心烫,慢些喝。”
端木隰华接过来,她其实不大愿意喝。但脸上还是微微一笑,向他点头道谢。 她一勺一勺喝着汤,白衣青年拿叉杆支起了窗户,转身继续和两人说着适才没讨论完的话题。
“要先确定陛下到底是不是皇室血脉,只有先知道了这个,才好决定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魏思阙点头。
“如果君不是君呢。”
“无论君是不是君,凭他做的这些错事,对不起忠臣良将,更对不起天下万民,他都不配在那个位子上。” “是该推选新君登位,可是陆家少主不在,根本没有小皇子的下落。”
青年眯了眯眼睛。
“君上,看来你并没有懂我的意思。先生在下山前就交代给我的是,一则调查废太子一案,二则辅佐明君。”
“所以不管他是不是真的皇室血脉,只要天下人认为他是,他就是。而陛下要做的,就是认错,并接受相应的惩罚。”
“我毕竟是先生的弟子,知道该如何做,才能教出一位合格的储君。如果晋王不行,那么还有珉王,北襄的天下,总是能有人来坐的。” 魏思阙沉默了,这和他的信念是不同的。魏家忠君是不会变的,这个前提就是血脉必须纯正。
而且这般行事,最后登上皇位的那人,真的是他执掌这天下么。
“陆相,你是想要学西凉卓太后,挟天子以令诸侯么。”
“君上,你毕生所求是什么?是护国家安定,保万民长乐,还是践行家族的信念,誓死无悔?”
魏思阙不解。 “你问这个做什么。”
“君上可有自己所求的东西,君上可知我毕生所求为何。”
陆维桢自下山入山以来,一路登顶高位,权倾天下。他所求的是什么?一直以来,他都看不穿,似乎万事万物都不入这人的眼睛。
他对每一件事都近乎是执着的,赌上一切去完成。但他又好像没那么热衷于这些事,甚至是不情不愿的。
有很多时候,魏思阙觉得,是有人在背后逼着陆维桢去做这些事。但有谁,能有这样的能力去强迫他呢,还是说他有什么把柄落在别人手里。 短短的一瞬间,魏思阙想了很多。
陆维桢轻笑一声。
“我站出来,是答应了先生,也是为了自己。要给受冤的忠臣良将,给枉死的世家,给无辜的百姓,给天下一个交代。”
魏思阙对上青年的双眼,他是为了谢家?为了陆家?为了陆行云的期盼。
“我真正所求的,不过就是待一切尘埃落定后,能携一知心人,青山绿水间,不如归去长相依。”
这个答案,是魏思阙无论怎样都想不到的。端木隰华没有他那样震惊,只是很感怀。
因她心里所求的,亦如他一般。千岁与君好,浮生相尽欢。
“官位也好,荣华富华也好,甚至是皇位,我都不稀罕。至于那些费尽心思所求的东西,不过是为了能达成最后的目的。”
“现在,君上可明白了吗。”
就算听起来再荒谬,再不可能。魏思阙知道,陆维桢的确没有说谎。但是……这样还不够。
他沉声道。
“如果血脉混淆,我想你刚刚所说的最后的结果,陆行云并不乐于见到,起码这不是最优解。”
“既然你答应了他的要求,就应该做到尽善尽美不是么。”
“我会尽力,但如果找不到,国不可无君。我想刚刚我的建议,是最好的办法,君上以为如何呢。”
“亦或者君上有什么更好的国君人选,你推选出来,我们可以谎称他就是流失在外的小皇子,辅佐他登位。”
“当然我的耐心是有限的,我自会尽心尽力的教他。但如果他依然没能成为明君,到时候该怎么办,就不能如君上所愿了。”
“这样行事,如何?”
魏思阙盯着笑意吟吟,自始至终都是一派云淡风轻的额青年,思忖片刻后点头道。
“好。”
如此,两人算是达成了一致。但一旁的端木隰华觉得这太疯狂了,在醉月楼的三楼,小小的一隅欢愉之地。
两个手握北襄重权,站在高位上的臣子,就这样三言两语的决定了这个国家未来的国君。
这还是当着她的面,全无顾忌的讲了个底朝天,这样真的好么。
他们针锋相对了好一会儿,全然忽略了还在小口小口喝着姜水的少女。两人算是达成一致后,方才消停下来。
接着,陆维桢和魏思阙转头,齐齐看向她。
端木隰华:“?”我什么都没听见,我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看我……下一秒她想的,就变成了——我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
魏思阙率先问道。
“郡主觉得呢。”
“甚好,甚好。”她还能有什么别的想法么,或者说她敢么。要是她这么说了,还能活着走出去看到明天的太阳么。
陆维桢却没有这样问她,青年看着她,满目尽是柔光。
“隰华,你所求的是什么?”
珠珠儿,你将来想要什么?
谢蕴容这样问过她,谢九思也这样问过她。
她回答谢蕴容的是——我想要一个我喜欢的人做我的夫君,然后同他白首到老。
但她却没有直接回答谢九思,面对心上人,少女怀春,总是无限情思在心头。
“珠珠儿,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少年牵起她的手,两两相握,身后树下落花满地。
“你猜,猜对了我就告诉你。”
“我想听你告诉我,好不好。”
“十六岁,等到十六岁,我就告诉你。”
“十六岁啊,好,等到十六岁时,我会娶你。”
“……”
满心期待的十六岁啊,树下的少女没等到她的少年。夕阳一点如红豆,却把相思写满天。
一梦醒来,只身天涯,独醉贪欢。
如今陆维桢也站在她面前,问她这个问题。她忍不住心有遐思,他又是以何种立场呢。
他还在等着她的回答,而魏思阙也微微侧目,她放下手中的汤匙。
“我想要的,但求山河无恙,父母康健,人世有归途。”
魏思阙以为,双十年华的少女,心里所求的。不该是和自己妹妹一般,念着话本里讲的那些么。
或是什么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又或是什么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再或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怎么到头来,却是陆维桢这老男人满脑子想入非非,尽是些小女儿的柔情蜜意。
陆维桢黑眸微凝,定定看着少女。
“会的,隰华。”
同他对视不过片刻,她便转了视线,借着微开的窗户看向外面。日头偏移,应是午时已过。
她起身,向两人俯身微微行一礼。
“时辰不早,府上还有些事,我要先告辞了。”
“好。”
魏思阙亦起身,向她点头。
陆维桢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姿挡在少女面前。
“那么,几日后的花灯会上,我会在这里等着你。到时,再把药粉和雌蝶交给你。我们,不见不散。”
“好。”不见不散。
少女的身影消失在两人眼前,青年上前关了门,转身微笑道。
“那么君上,接下来可以好好谈一谈我们要做的事情了。”
……
这边两人另有一番计量,端木隰华已经快马加鞭的赶去燕雨芳草堂了。她要在日落之前办完事,好赶回王府。
刚刚魏思阙和陆维桢所说的来看,若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便要接下陆家少主的位置。
那晚她逃了,即便是现在的情形,她亦想逃。
因为那些族人们期盼的眼神,也因为她知道,若是接下少主之位,她要背负起的便是一个家族。
一个家族是什么样的?不用看现在的百里家,又或是其他世家。单单只看谢蕴容便知道,从生到死,无一不是为了家族。
但,那是因为他们血脉里本就流着家族的血,所成所得皆源于家族。所以生来带着的,应当算是命,似乎也没什么可以抱怨的。
但她的命呢?本是一缕无根的浮萍,无常亦无定。如今风来,若是不拼尽全力去挣扎,便只能身不由己的飘零于世。
所以,与其被动的不知被吹去何方,不如主动的选择能握在手里的一切依靠,就算那亦是束缚。
所以,她决定,接下陆家少主的位子又何妨?不过就是担起陆行云未完成的心愿,不过就是借了他们的助,无以为报。便以此身为介,御一世繁华。
奔驰在朱雀大街上,一路行至城南小陌,约莫用了半个时辰。她下马,取出袖子里的骨哨。
按照那晚的步骤,她先是吹响,再是刺破手指,以血滴入。骨哨瞬时化蝶,引着她向燕雨芳草堂内飞入。
门是敞开的,白天时,这家药庐自然是开张的。但这处地方十分僻静,少有人来。她沉了沉心后,迈着步子进去。
药柜前,一位年逾花甲的老者在拿着秤杆专注的称药,旁边坐着一位眉清目秀的少年打着瞌睡。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直到骨蝶飞过去,吸引了老人的注意。骨蝶复又飞回,绕着她转了一圈。
她摊开手掌,骨蝶乖巧的停驻其上,慢慢变回原来骨哨的模样。
老者年纪虽长,却半点没有老态龙钟之样。一双眸子清透明亮,炯炯有神的看着她。
他放下手中的秤杆,转到前面,向少女扶了扶手,声音难抑的激动和欣喜。
“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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