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四娘来见芳期时,有几分欲言又止。
芳期其实已经料到她是因为什么事儿这样的犹豫彷徨了,潘女官当日回家当日回宫,自然是独善自身的打算,这回又被晏大王给料中了事态走向。
“小袁有何话不妨直说,这样憋着,有损了胃口,可浪费我今日这一桌子好菜了。”芳期还亲自替四娘挟了一箸子冷拌蹄筋。
四娘才把小姑子昨日的一番话说了,拧着一双愁眉:“便是二妹妹心急着要救潘郎,答应了听令于区大娘子,我也必会劝阻她的,且二妹妹那番话,说的也是正理,这回虽则说潘郎是被人算计,中了圈套,但说到底,要不是他那莽撞的脾性,好斗的弊病,也不至于引来这起子横祸,二妹妹讲的话也挑不出什么错,可我也不知为何,总觉得那番话就是刺耳不中听。”
“我来替小袁梳理根源吧。”芳期恃机点醒她:“毕竟是两兄妹,血亲的骨肉,哪怕是潘二娘恼怨兄长行事莽撞一点没成算,说要让兄长受些教训的话是没错,可她却完全没有过问事案的详情,那就不是置气了,是真不关心兄长的死活……要知道,她两番拒绝人家的笼络,怎会想不到原本这件事案本不至于让兄长担当死罪,这样一来却会导致对方因恨她不识抬举,势将她的兄长至于死地了?”
袁四娘悚然心惊:“那……”
“兴国公可是临安大尹,他要在临安狱中动点手脚还是相当容易的,不过小袁也不必太担心,既然区氏已经使了人来诱逼你们,哪怕这种口说无凭的事不能呈报天子裁夺,但大可告知葛少尹,让葛少尹加强防范,兴国公及那沈炯明也料到咱们会这样应对,他们就不会再用这杀人灭口的下下策,无非是,一口咬定陈渝就是被潘大郎使人推跌坠湖,要求扣潘大郎一顶故杀的帽子罢了。”
对于如何为潘成平反的事儿,袁四娘是早就听芳期交待在前,她于是也不那么担忧了,只依然无甚胃口:“没想到,二妹妹竟这般冷心肠,潘郎虽说的确行事鲁莽,好惹是非,可当初翁翁故世,就有族人看着阿家是孀居妇人好欺负,盘算着利用二妹妹的婚事给他自己牟财利,软硬兼施的,惹火了潘郎,把那族人一顿拳脚,为这事儿潘郎险些没被除族,潘郎却没半点懊悔,说他就只有阿家、二妹妹两个亲人,谁敢欺负她们,就算拼个同归于尽,他也不会退缩半步。”
“冷心肠,却也未必就是阴狠之人。”芳期却反而为潘小妹说起好话来:“只是把自己摆在第一重要之位罢了,你那小姑子啊,她太有自己的想法,她想入宫,我倒猜测她图的并非荣华富贵,否则很难不为唾手可得的利益所动,而非要绕一条曲折艰僻的远道,且她,许早就厌倦了你们这个小家。”
袁四娘长长叹了声气:“潘郎也是太不稳重了。”
“我想潘二娘最厌倦的人,恐怕还并非是潘大郎。”芳期说出这句话,见袁四娘并没多留意,她就暂时不再往更深处说了,转了话题:“小袁明日去探望潘大郎,可莫跟他说其实你早知道了他会中这圈套。”
“啊?”袁四娘满腹疑问:“王妃不是说过,真相不用瞒着潘郎么?”
“我是怕你实心眼,早跟你说了这些话你会不安。”芳期摇头叹道:“你那夫婿啊,的确该吃这回教训,可你要真跟他说了实情,他岂不怨你事先不提醒害他受这番牢狱之苦,又怎能够听你的调教呢?你总不能眼看着他不改进毛病,日后再闯祸吧?”
袁四娘听了芳期一番指点,再经一夜时间的自我鼓励,次日去探监,心里头还是直打鼓的,尤其当踏进那颇为晦森的囚狱,行走在那条似乎尤其显得漫长冷寂的甬道,更觉脊梁骨上冷栗都在接连炸起了,步伐反而越来越慢。
临安狱中,因设有女囚,倒也有十几个官婢长期在女囚负责看防,现正是两个官婢引着袁四娘来此,其中一个便道:“普通的官司并不由临安府经办,真要判了处死待临刑的囚徒也是另有关禁之地,所以这处囚狱眼下就只关禁着潘郎君一人,故而才这样的冷清,大娘子不必惧怕,待审的囚待,葛少尹多半都不会先以刑讯逼问口供,虽同样是囚狱,这一处还是不染血腥的。”
袁四娘终于看见了潘成。
只见他大马金刀的坐在囚室正中一张草席上,并未上镣铐不说,身上还穿着当日的一袭锦袍,只头发乱得不像样,看上去才有几分像个囚徒。
“娘子怎么来了?!”
潘成当看清“访客”,先是惊诧,一撑身子想站起来,却“唉哟”一声又坐了下去,抻直一只腿,还一边大声道:“这破地方,我一躺下就觉一窝子跳蚤咬,坐着略好些,却把腿脚给坐麻了,我看你提着那物件,可是捎进来的吃喝?这可太好了,囚饭可真不是人吃的,你在那儿站着等会儿,等我腿脚缓过劲来过去取。”
袁四娘:……
好半天才问出一句:“官人没受刑问吧?”
潘成已经能一瘸一拐过去了,隔着囚栅先抓了两块糕点大嚼,一边说:“姓葛的还不敢对我用刑,就可恨他把我往里头一丢,就不闻不问了,这些当官的做事就这样不麻利,都多少时日了,还没个判夺,要不放我出去,要不往我脖子上砍一刀,老把我关在囚狱里是怎么个事儿?”
袁四娘:好吧,湘王妃说得对,看来就算受了牢狱之灾,莽汉子依然没长教训。
“官人只管口上逞强,也不想想若真……阿家和我又该如何?”袁四娘别过脸,她仍然不大会作态,明知潘成会有惊无险渡过此劫,兼且看他身陷囚狱除了睡不好吃不好竟不觉多苦闷这副模样,眼圈儿攒够了劲就是憋不红。
“怎么?姓葛的还真敢把我推上刑场不成?”潘成怒了。
袁四娘叹口气:“那陈郎君,现今尸身都还没打捞上来了,他的父亲也是奉了圣令出使州县,未返临安,爱子就惨遭不测,陈家人哪能善罢甘休?今日我能入狱探望官人,托的还是湘王府的人情,官人便是为着阿家与我,可莫再逞强了,案发那夜的事儿,官人要仔仔细细的供述,葛少尹不会听从原告方一面之辞,可要是官人你都自认了罪行,葛少尹必会断你故杀之罪。”
潘成并非不怕死,他且以为是不会死罢了,听妻子这样一讲,也顾不上吃了,两手往囚栅上一抓,恨不能连脑袋带身体挤过囚栅去:“二妹妹可是在陈圣人身边,难道也没有办法?”
“事关人命啊,官人让二妹妹怎么替你求情?去求陈圣人枉法包庇?官人也不想想,莫说二妹妹,连当今太后,可都保不住违犯国法的亲族呢!”
见潘成终于瘫坐在地,脸上有忧惧的神色,袁四娘才道:“好在是湘王妃叮嘱了我,只要能劝得官人实话实说,别再逞一时之能,依葛少尹的性情,绝不会偏听偏信,官人至少没有性命之忧,至多是受些皮肉之苦,今后彻底断了入仕之途。
我寻思着,官人横竖也不在意入不入仕,只要有惊无险的渡过这回劫难,能与阿家与我团团圆圆,就已经是大幸了。”
潘成好半天,才耷着肩膀闷声道:“是我对不住娘子了,没让你过几天好日子,不仅累你担惊受怕,还……哪怕是我保得命在,今后就是个白身,你跟着我,也会受他人的小瞧耻笑。”
“你我既为夫妻,就注定同担荣辱,且这天下,这样多无官无职的人,难道都没个舒心日子可享了?我也从不图荣华富贵,只盼个平安喜乐而已。兼且杨柳岸的兰舟姑娘,提醒了我几件蹊跷,她与我都怀疑这回飞来横祸,实则是有人设计陷害官人!
官人先别发火,心平气和听我讲,这件事儿,我也与湘王妃商量过了,湘王妃答应了告知湘王,遣人细察,说不定还有转机,并不至于这样糟糕,只一来官人必须沉住气,另一点,日后官人可得略改改脾气,莫因些小口角之争,就跟人大动干戈。”
潘成的心情,一阵间就经几番起落,虽说不出什么痛改前非的话,也暂时没生出个日后如何的章程,却也有几分悔悟,竟惭愧起自己没有头脑,惹出祸事来还得靠家中女眷红颜知己替他奔走的羞耻事,巴掌往自己脸上撸了一把,撸出点笑容来。
“我潘成今天在这里立誓,要是日后还做出对不住娘子的事,就让我死在这里没人收尸,娘子只管放心,我但凡还能从临安府衙活着出去,就算没那封妻荫子的能耐,管保也能让娘子日后吃香的喝辣的,不比旁的人结据,我过去懒得赚钱,并不是真缺了赚钱的门路,只要咱们手里有钱,照样能逍遥快活。”
袁四娘:……
钱银都是小事啊,她何尝在意过?
只是嘛,也罢了,一个懂得赚钱养家的夫婿,总胜过游手好闲的夫婿许多,男人丈夫,总得有点志向,赚钱就赚钱吧,湘王妃就很擅长赚钱,不照样靠赚得的“铜臭”,做了多少人都无力做到的善行?
袁四娘心满意足的回家去了。
而潘成也终于提出主动作供,老老实实的呼吁葛少尹抽空搭理搭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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