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朝节,是在春分节气之后,又过几日,便是两个更为重要的节日——寒食与清明。
依着习俗,寒食不能生灶,一百多人的偌大学坊,必须提前准备好足够的冷食。
恰又遇上一场倒春寒,艺徒坊负责炊事的三个婆子,都病倒了。姚欢让邵清给她们开了几包柴胡药剂,盯着她们喝下,又嘱咐她们老老实实地在寝屋里歇着睡觉,莫再张罗饭堂的事,以免造成聚集性传染。 烹饪寒食节两天冷食的活儿,姚欢便发动学坊里年龄稍大的女孩子来做。
与后人描摹的凄清不同,大宋开封城的寒食节,虽然不见炊烟袅袅,诸般美食,可少不了。
仅那宫廷与民间都要炸制的油馓子,就五颜六色。纯面的馓子金黄,赤豆磨汁后调成面糊的馓子,以及用艾草或者雀麦草绞汁调成面糊的馓子,则分别是绛红和深绿色的。
红黄绿三色馓子做个大拼盘,好像大地上麦苗青青、野花成片的景象。
但馓子毕竟油腻,岂能吃得六七顿,须另备粥饭。 粥,备了两种,杏酪大麦甜粥,天麻猪骨咸粥。
都是邵清的建议,说是冷食味道不怪,又顶饱。
姚欢赞他,你端水工夫真不错,在你这里,端午节的粽子,一定也没有咸甜之争。
邵清愣怔地问,啥意思,一碗粥,一个粽子而已,又不是军国大计和农商之事,争什么?
姚欢心道,哎,古代人,不懂后世那些出没于传统节日里的网络杠精呀。 既然有粥,自也要有小菜。
春韭切小段,汆烫断生,南方来的虾皮过油后碾成粉末,拌在嫩韭里,省一份盐,韭菜的辣和虾皮的腥,又被除去不少,只剩了时蔬的甘甜和海味的浓鲜。
肉味的冷食亦不能缺。姚欢去姨母沈馥之处,收了一堆新鲜切下的猪皮,剁碎后在大灶里熬煮、冷却,成为肉皮冻。另备几坛子姜汁豆豉酱,让学生们吃皮冻的时候蘸着吃。
寒食节的烹饪活动里,最热闹的,是孩子们聚在一道,揉面、洗红枣、捏成花馍。
又分出一些枣子来,蒸熟碾成泥,和在面团里,捏成燕子的模样,一头尖尖如鸟嘴,另一头分叉,好似燕子的两只翅膀。这样的馍馍,被称作“子推馍”,要在清明这一天,用柳条串起来,挂在廊下,纪念那位在寒食节被晋文公烧死在绵山的介子推。 ……
杜瓯茶来到饭堂时,看到十三岁的英娘,正坐在门槛上,借着光亮,仔细地撕下红枣的外皮。
春日的暖阳照在英娘的脸上,却没有映出几分欢悦来。与屋中围在一处、叽叽喳喳笑闹着捏馒头的女孩子们相比,英娘的专注中,透出一种难以融入伙伴们的尴尬。
杜瓯茶走上前,也坐在门槛上,与英娘一道做活计。
屋里立时有个女孩子,眼色机敏地抄起墙角的小马扎,端来给杜瓯茶。 “杜娘子坐。”
“不用,谢谢你。”
“杜娘子进屋和我们一起捏花馍吧?”
“不用,我和英娘一道剥枣皮。你们呀,也不分个人手过来。”
杜瓯茶抬起眼睛看着端马扎的女孩,与她叙话时满面春风,和声细气,目光中的深意,若有若无。
英娘则仍不停地剥枣子,好像身边那熟悉的同伴,并不存在似的。
这日的酉末时分,英娘敲响了杜瓯茶的屋门。
“杜娘子唤我来,有何吩咐?”英娘恭敬地问。
杜瓯茶招呼英娘在桌边坐下,借着油灯的微光,她仍然敏锐地发现了女孩子的眼皮,是肿的。
“哭过了?说吧,她们怎么又欺负你了?”杜瓯茶直截了当地问。
英娘却不说具体的事,只嗫嚅道:“她们不喜欢我。”
杜瓯茶淡淡道:“我若是她们,我也不喜欢你。你长得这样美,性子也活泼,爱说爱笑,常把姚娘子逗得呛一口胡豆饮子。你们都是西军的遗孤,去岁冬至祭祖,那么多娃娃哭,你却不哭......”
英娘辩解道:“我阿父,元祐年间就战死了,我那时不过两三岁,不记得他的模样,祭奠时硬要对着天嚎啕,真的嚎不出来。我是刘将军家养大的,若是刘将军战死了,我倒还会痛哭一场。”
英娘这耿直的丫头,说得这样不忌讳,被贸然打断的杜瓯茶,却并未着恼,只摇头轻叹一声,继续道:“还有,你的丹青天赋了得,不过跟着张先生学了小半年,就落笔自如。琼林宴那日,你的画,连状元郎都赞不绝口。所以,如果我是她们,我也讨厌你。”
英娘面色倏地一变,怯惧地看着眼前这位长姐一样的学坊管事。
杜瓯茶拂去冷色,笑道:“但我不是她们。英娘,我觉得你很好,我喜欢你,姚娘子也喜欢你。鹌鹑灰雀自惭资陋,总是对鸿雁黄鹄心存嫉恨。你莫在意,你的前程,也不会是她们给的。”
英娘微张着双唇,紧张地听完,终于松了口气,眼眸中充满了感激。
杜瓯茶起身,去梳妆匣里拿出个小盒子,摆到英娘面前,柔声道:“这是端王府里,每岁初春都会给女眷和养娘们发的梅香花钿,我多要了三四个,送你。好的花钿,背后的鱼胶,特别容易呵开,粘到肌肤上,你再是跑跑跳跳,它都不会掉落的。”
英娘受宠若惊地盯着盒子里那几枚花钿。
这种妆品,她只在刘夫人脸上见过,印象中,就是螺钿拼的一朵六棱小花,哪里比得上端王府里这些,金箔蝶翼的,一圈珍珠的,甚至,还有蓝绿色的翠鸟羽翼细细粘成一朵子母祥云的,比沈老师的缂丝还精致绝妙。
“杜娘子,我,我哪配得上这样的好物!”
“傻丫头,玉容承新妆,你怎地不配了?你难道不晓得,那日在琼林苑,你便是站在师师娘子身畔,光彩也不逊于她。我在一旁瞧得分明,好几个年轻进士,说是挤过来看你画画,目光哪是在画纸上,一个个的,都在偷偷看你。”
英娘羞赧埋头,贝齿轻咬嘴唇,心中却分明荡漾起阵阵欢喜。
杜瓯茶又往那春情萌动的火苗儿里,添一把柴,笑道:“便是徐侍郎过来时,也多望了你几眼。嗯,过几日我去给徐侍郎送礼时,一定得告诉他,哪一幅画,是你画的。”
“哎,杜娘子,你莫说了。”
“好的,不说男子的事。英娘,我只是想告诉你,莫与庸人争闲气,你将来的天地,宽得很。”
杜瓯茶边说,边从妆奁匣子里挑出一只锦囊,将几枚花钿装进去,递给英娘。
“这样便不起眼了,她们也见不着。你收好,总有用得着的时候。回去吧。”
英娘一叠声地道谢,接过锦囊,轻轻拨开褙子的前襟,塞进中衣内侧的贴袋里。
她揣着这份满含偏爱的珍贵礼物,走到院子里,抬头望天,只觉得夜空中闪烁的星星,都好像是无数带着认可、鼓励、关注乃至爱慕的眼睛。
少女很自然地就回忆起琼林宴那日的画面,那些来自男性的目光。
最后,回忆的画面,定格为一张中年男子的面孔。
方才,杜娘子说,徐侍郎那日,也瞧过自己几眼?
英娘在出神中,有些美妙的困惑。
以她有限的认知判断,穿紫袍的官,品阶很高,应该都是韩相公那样的白发老翁吧。
可是徐侍郎,看起来,并不算老呀。
嗯,好像,只比姚娘子的夫君,那位邵提举,年纪大一点点。
却比邵提举,还好看。
春意沉醉的夜风中,英娘的脸,又红得发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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