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欢秉承的,是现代人的效率。
从端王府拉好赞助的翌日,她就约了樊楼的三少东家、鳌虾行行副,韩三郎,运上三四大筐刚从稻田里收上的肥壮小龙虾,往开封府走一趟。
端王只是出钱的皇亲国戚,为了让艺徒坊比私人更安全和长久,她得去找对挂靠的主管部门。 中秋临近,京城各行会的行首、行副们,都要去开封府拜访,呈上节礼。正好趁着鳌虾行给衙门纳贡的机会,见见人。
大车停在开封府后门,门吏一见身穿直裰长衫的韩三郎,吩咐着车夫和小厮往地上抬虾筐子,就晓得,又是一个来上贡的。
“这位行头儿,是寻常规矩,还是需要通传?”门吏熟练地问道。
韩三郎塞给他两个大钱,客气道:“这些活虾,按着寻常规矩,仓曹的官爷晓得如何处置。但在下和这位娘子,却要劳烦尊驾引往户曹处。”
门吏心领神会,引着韩、姚二人往衙门里走。 去往公廨诸房的路上,姚欢瞄了几眼这开封府的后院,但见堆满了鲜肉鲜鱼、瓜果蔬菜、糕饼细面、酱罐子、蜜饯篮子,又有帕子汗巾、帽儿袜子,甚至还有牙粉、肥皂和厕筹。
厕筹,就是用来擦屁股的竹片儿。京城商品经济发达,连厕筹都有专门的行业公会。
韩三郎轻声与姚欢道:“都是各行会上贡的,但你瞧,猪行、禽行和鱼行的,不会办事儿,扎堆送来,且都是宰杀好的,这天气如何放得久?难道让衙门的人领回家后,两三天里顿顿大鱼大肉?过年也不这么吃哪。应该商量好,分开送。不过,咱们的鳌虾,无妨,篓子里也能活好几天。”
姚欢抿嘴,闲闲道:“三郎,如此一想,鳌虾真是个不错的买卖吧?比螃蟹还耐折腾,在城里四处运,也不像赶鸡赶猪那般粪尿横流,招麻烦。”
说话间,门吏已将二人带到户曹刘参军的公房门口。 户曹掌管一城税赋,在京城地界,尤看中商税。
樊楼这样的纳税大户,和刘参军关系铁得很。
韩三郎奉上两坛樊楼的好酒,恭敬道:“家父亲自酿的,请刘伯伯品鉴指点。”
又赶紧介绍姚欢:“这是姚娘子,鳌虾最早就是她养起来的。”
刘参军眉毛微扬,带着一口平易近人的官腔道:“噢,久闻其名,今日有幸得见。姚娘子好本事,开了县里的荒地,还能给开封带来不少商税。” 姚欢俯身道谢:“参军谬赞,小民的本分。”
韩三郎适时接上:“刘伯伯,今岁的秋虾,特别肥,捕捞后,姚娘子又细细挑出尖货,送来府中给官爷和属下兄弟们尝尝鲜。另有一桩善事,姚娘子也在办,因难免懵懂,须先来听听刘伯伯的教诲。”
“哦?”刘参军放下手里批阅的公文,和颜道,“但说无妨。”
姚欢遂将开设艺徒坊的原委,简略道来,并谨慎地提出自己的一番设想。
刘参军凝神听完,稍作思量,爽快地与韩三郎道:“今日也是巧,功曹那边的许参军也在府中,走,我带你们去寻他。” ……
开封府的事愉快地办完,已过了申时。
姚欢让韩三郎将自己送到隔着几条街的太府寺。
她在临街的饮子店摊头上,买了两杯“沆瀣浆”。
喝多了自家的咖啡,也要换换口味,博采众长,尝尝同行们的“喜茶”。
“沆瀣浆”,是一种由脆萝卜、莲子、秋梨绞取汁水后,做成的凉饮子,此季正当时令。
姚欢咬着麦秆,看着街景,悠然地啜饮完一大杯清甜润喉的沆瀣浆,太府寺门口喧嚣渐起,公务员们下班了。
邵清一眼看到几步外榆树下的俏丽身影,只觉得心瞬时就化了,清点一整天药材的疲倦荡然无存。
姚欢过来执起他的袍袖,塞给他一杯沆瀣浆,笑吟吟道:“先喝几口饮子润润喉。今日办事颇
顺,我请你去吃顿好的,然后看一场相扑。”
邵清见她这样高兴,亦助兴地主动点菜:“附近有家羊肉正店,做的‘坑羊’是一绝,有劳娘子破费了。”
二人并肩漫步,于向晚微凉的秋风中,寻到那家酒楼。
接客的伙计热情地张罗:“官人娘子来得巧,院中刚起出两只坑羊,二位怎么吃?”
邵清道:“切小半扇乳羊肋排肉,两斤左右即可。上一壶你们的店酒,配腌糟鲩鱼、五辛醋拌石花菜、橙皮水芹蟹齑三个佐酒冷菜,再做一个蛤蜊豆腐莼菜羹。羹的盐量要减半,我娘子口味轻,吃不得太咸的。”
“好咧!”小伙计鞠个躬转身,唱山歌似地与后厨下单去了。
所谓“坑羊”,有些类似后世的挂炉烤鸭,只是,炉膛设于地下。
店家掘地数尺,挖出一个个方坑,用青砖砌成直灶,底层烧柴火,中层设有铁制网架。小羊羔的表面用粗盐、茴香、花椒、葱段、酒混合的调料涂刷腌渍后,吊住龙骨,放入坑中,如烧窑似地烤制。
不待全熟,即可熄火,松了吊钩,让羊羔落到网架上,再以大铁锅扣严实,关紧炉门,焖足五六个时辰。
这做法,据说还是澶渊之盟前、辽宋开战时,宋军从辽军俘虏处学来的技法。
一盆刚出坑的小羊排上桌,姚欢迫不及待地撕一根,入口嚼了,只觉得柔嫩肌理间的鲜味肉汁,十分慷慨顺溜地包住舌头,挑动起每颗味蕾的激情,又浩浩荡荡地直奔喉管而去,直到热乎乎地落到胃里。
与平底锅现煎的小羊排比,坑式焖煮法的小羊排,虽然在韧劲弹性上稍逊一筹,但更易“锁住”味汁,入口即化的舌尖感受,也更分明。
一口暖热酥嫩的乳羊肉,一口醇美甘冽的店酿米酒,再饮一盏鲜洁清爽的莼菜汤,姚欢觉得自己的五脏庙被祭得妥帖舒服了,才将今日的成果与邵清娓娓道来。
“高俅与我说,艺徒坊毕竟是个不小的场子,既非端王府的私家教坊,顶好也知会开封府。我又从韩三郎处得知,户曹刘参军与功曹许参军交谊甚厚,这一对同僚常在樊楼包间里饮酒,但不找歌姬来陪,反倒喝着喝着,谈起公务来,算是愿意有所作为的能吏。我今日便趁着给衙门送鳌虾时,与刘参军说了艺徒坊之事,那刘参军果然将我引荐去功曹那边。许参军也是个聪明人,晓得是端王出资办学,学徒又是刘锡家收容的西军遗孤,便来了兴致,主动说,开封府可以给我们场子。”
邵清听完就明白了。
功曹,是开封府主管公共教育的衙门,许参军此举,实则有将艺徒坊作为自己衙门政绩一部分的期望。
想在政绩上分一杯羹,没什么不好,只要先肯实实在在地出一份该出的力。
邵清遂与姚欢道:“你与高俅所虑甚是周详。我这大半月来,随侍简王左右,已发现,贵为亲王者,亦常有被掣肘的无奈。端王想来,未必就比简王更能呼风唤雨。艺徒坊若被开封府功曹视作官学,多一个靠山,总是更妥帖些。所幸,时任的两位参军,也是实在人。”
姚欢想了想,柔声问:“我寻了端王给艺徒坊做东家,你没有芥蒂吧?”
邵清诧异:“我为何要有芥蒂?”
姚欢道:“端王和曾纬,交情不浅。”
邵清嘴角一松,道:“艺徒坊又不姓曾。”
姚欢又道:“端王当年幸了宫人、却坐视她郁郁自尽,你不是说过,瞧不上他。”
邵清越发笑道:“我是瞧不上他的人,又不是瞧不上他的钱。”
姚欢闻言,亦噗哧一乐。
说得好有道理。
邵清给姚欢杯中浅浅地添了些酒,诚然道:“你拉上端王做此事,说来是为了消弭我二人被视作简王亲信的印象,但能实实在在多扶助些孤幼,令她们有一技之长,我打心底觉得,与简王想开惠民药所,是等量齐观的善举。你与我说的每一点眉目,我都很爱听。”
姚欢欣然,与他碰了碰酒杯,畅饮一口后,点头道:“是啊,并不是每个年轻女子,都有我这样嫁到良人的运气。那些没有娘家可依的小女孩儿家,手上能积攒一门吃饭的营生,至少不再只有嫁人才能活下去这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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