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一个多月的风波,栾府的这场危机总算过去了,整个平丘城也恢复了往日的安宁,熙熙攘攘的街市上又像从前那样热闹起来,商贩的吆喝声络绎不绝,人们脸上都挂着发自内心的笑容。
平丘谷的封谷令就就此解除,只有之前魔教派人砍伐的大片树林区域,暂时还不允许外人进入,因为那里还有不少魔教留下的机关,贸然闯入会有生命危险。
大火之后的栾府,在城主府的帮助下,重建工作也进行的十分顺利。荆无延带着仆人们忙前忙后,鹤仙翁则领着一群大夫给战斗中负伤的卫兵们治疗,栾夫人看完了账房里送过来的账本,在几个丫鬟的陪同下走上了花园中的长廊。
望着园中日渐稀落的秋菊,栾夫人睹物伤情地说:“好些日子没来这里看,这园子都变得荒凉了。”
一个丫鬟赶忙赔罪道:“夫人息怒,奴婢这就去叫人打理。”
“不怪你们,前些日子大家都提心吊胆的,哪有心思管它们呐。”栾夫人平静地说道,“不过,这花期啊,也快到了,去叫人打理一下也好。”
穿过长廊,栾夫人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栾叶秋的房间门口,她在门前驻足了好一会儿,却始终没有进门,只是远远地望着。
“夫人,”丫鬟唤道,“夫人可是又想小姐了?”
栾夫人没有说话。
丫鬟又道:“今天下午西边有消息传过来,说小姐已经安全回到应龙堂了,让夫人不要担心。”
栾夫人似乎神情微微放松了一些,话里却透着一丝不满:“这丫头,要走了居然连招呼都不打,越长大反倒越不懂事了。”
栾夫人嘴上虽这样说着,脸上却丝毫没有责备的表情。
自从那天凌晨铁衣帮火烧栾府之后,栾叶秋就不见了踪影,栾夫人原本要派府里下人去找,云落尘却告诉她说,栾叶秋有新的任务,被宗门紧急召回去了。
栾夫人嘴上不说,心里却很明白,即使是应龙堂急召,以女儿的性子,临走前无论如何也会来打声招呼的,不辞而别的原因只有一种,那就是她没办法亲自向她告别。
“她是生病了吗?还是受伤了?不来见我,是怕我担心她吗?”这些日子里,栾夫人无时无刻不在为女儿牵肠挂肚。
这会儿终于听到栾叶秋安全的消息,她惴惴不安的心终于放下了。
“对了,应龙堂派来的那位特使云公子呢?他下午还向我辞行的,现在人已经走了吗?”栾夫人又问道。
“应该还没走,行礼都还在呢。”丫鬟回答说,“不过他刚刚出去了,说是去送别一位朋友。”
“哦……”栾夫人沉吟着,提起云落尘,她的眼中流露出淡淡的笑意,“这小伙子挺不错的,这次栾家能度过危机,多亏了他帮忙,那次秋儿在平丘谷遇险,要不是他,秋儿就没命了,咱们得好好谢谢人家。”
丫鬟笑道:“夫人,您前前后后都送了他好多东西了,上次您差我送他那件天蚕衣他都说太贵重了,愣是不肯要。”
栾夫人奇怪道:“嫌太贵重?这天蚕衣在别处稀罕,可是在欧丝国也算不得多么金贵的东西,府上还有十几件呢。”
丫鬟道:“是啊,我也跟他这么说了,可是他怎么也不相信,他说外面都传说天蚕衣刀枪不入、百毒不侵,是大荒至宝,我跟他说这都是外面的人瞎传的,天蚕衣轻薄坚韧不假,但绝没有外面传的那么夸张,可他就是不信。”
栾夫人无奈道:“既然这样,这次你多拿一件给他,另一件就说是让他带给秋儿的。”
“可是小姐身上不是有一件了吗?”
“傻丫头,送他两件,他就知道你之前没有骗他,就会收下了。”
“哦哦。”丫鬟点点头,歪着脑袋看着栾夫人道:“夫人,您好像对这位云公子挺上心的,您是不是想招他做女婿呀?”
栾夫人笑了笑,“秋儿这野丫头也不小了,一天天就知道打打杀杀,我这个当娘的,总得替她多操点心。”又吩咐那丫鬟道:“待会儿等那云公子回来,去我房里把那只红色锦奁拿出来给他。”
“啊?”丫鬟惊呆了,“夫人,那不是您……”
“我知道。”栾夫人打断了她道:“这不是给他的,是叫他帮我带给秋儿的。”
“可是,夫人,这叶家祖传的玉簪,应该是您在小姐出嫁时候亲手交给她才合适啊。”
栾夫人叹了口气道:“秋儿这一次回应龙堂去,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了,我让这位云公子亲手把这玉簪交到她手上,希望她能明白我的用意吧。”
仙湖像一卷画纸,远山和云在湖水中勾勒出淡雅的轮廓,静默在晚秋残阳下的光影里,直到一叶孤舟从远处飘来,剪破了山和云的倒影,于是白色和青色的碎片便在粼粼波光中荡漾开来。
舟上坐着四人,一个面色黝黑的老汉,还有三个年轻人,其中一人怀里抱着一只青色的木匣子,一人撑着长蒿,最后一个背着一把大剑坐在那里,正在给自己额头的伤口上擦药。
四人神情悲戚,都沉默着。
过了一会儿,黑面老汉对那撑蒿的小伙子道:“好了,卢方,就到这里吧。”
小舟慢慢地停在了湖心。
老汉又对那个抱着木匣子的小伙子说道:“袁泰,把匣子给帮主。”
袁泰的表情几乎要哭出来,但还是颤抖着把木匣子交给了云落尘。
“帮主,这是老帮主遗书里交代的,在他死后,让我把他的骨灰撒在仙湖的湖心,我想,还是让你来送老帮主最后一程吧。”
云落尘捧起那青色的木匣,慢慢走到船头,却迟迟不愿将木匣打开。
“老刘,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他回头看着黑脸老汉道。
老刘走到云落尘身边,轻声道:“帮主请问吧。”
云落尘低头看着这只样式朴素的木匣,问道:“栾前辈英魂已逝,为什么还是不愿认祖归宗呢?他对栾家真的没有感情吗?像他这样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死后没有坟茔,也没有墓碑,却只是栖身在这样一个小小的盒子里,淹没在泥沙之中,想到这些,我心里总觉得郁郁不平。”
老刘摇摇头,叹息道:“如果老帮主真的不在乎栾家,也就不会暗中庇护栾府这么多年了,恰恰是心里在乎,不愿把麻烦带到家里,才宁可生前死后,都做一个无名之辈吧。”
“而且,老帮主一生都在江湖中漂泊,故去以后,还能像生前那样自由自在地随波沉浮,这也是老帮主的心愿啊。”
云落尘若有所思,但他几次想要打开匣子,却又最终放弃了,他难过地摇了摇头,“我不忍心。”
“只有对待不共戴天的仇人死敌,才会‘焚尸扬灰’,如今栾前辈的失身已经被火化,我无能为力,但你们要我把他的骨灰撒进湖里,我实在有些难以接受。”
老刘拍了怕云落尘的肩膀,缓缓道:“那些不过是世俗之人的偏见而已,你又何必介意呢?”
“老帮主一生放浪形骸,世人皆以‘焚尸扬灰’泄愤,但他却把这当做一场让灵魂自由的仪式,我们也许永远无法理解他,但至少应该尊重他的遗愿。”
说着,他从云落尘手中拿过了木匣,揭开盖子,然后将木匣抛向湖中。
云落尘木然凝望着那些风中飘散的微尘,突然明白,原来一个人离开世界的方式,也可以这样潇洒。
老刘从船里拿出一坛酒和几只粗糙的泥碗,酒坛和泥碗都刻满了岁月的痕迹,他把卢方和袁泰叫到近前,倒了五碗酒,他说:“一人一碗,给老帮主送行。”
说完,他自己端起一碗,喃喃道:“老帮主啊,这是你生前最爱的流霞酒,老刘敬你!”说完,仰头一饮而尽。
“敬老大!”卢方和袁泰都喝干了自己碗中的酒,他们眼中盈满了泪水。
“流霞……”云落尘端起碗,看着碗里淡红色透明的酒液,又抬头看了看天边灿烂的晚霞,似乎明白了这名字的含义。
船头上,老刘端起最后一碗酒,洒入湖中,红色的酒跌入蓝色的湖里,仿佛晕开又一片水中的晚霞。
远处传来缥缈的歌声。
众人迎着逐渐黯淡的晚霞望去,隐隐约约看见又一叶扁舟在夕阳下飘摇,一名女子在船头抚琴歌唱:
“云客散飞花,仙侣醉流霞。”
秋节将尽,云中客已无飞花可散了,天上的神仙眷侣却打翻了流霞酒,任这片玉液琼浆洒满天边,看来无论天上还是人间,世事不可能总是圆满的。
云落尘叹息一声,轻声道:“我们回去吧。”
老刘点点头,对卢方和袁泰两人道:“我们也该回南疆了。”
卢方撑起长蒿,袁泰却一直凝望着之前老刘抛下木匣的方向,阵阵清风吹来姑娘灵动的歌声,一曲终了,云落尘还意犹未尽,恍惚间觉得那歌词有些耳熟。
他终于想起来,这也是当年南楚国第一大才子的诗作啊。
而当年写下这首诗的人,此时却独自站在平丘谷最高的山顶上,他整张脸都被包裹在一张狰狞的骷髅面具中,空洞的眼窝如同幽暗的深渊,他安静地站在那里,黑色的长袍在呼啸的山风中猎猎作响。
忽然,一支血箭从山下冲了上来,他轻轻抬起手臂,那支箭“嗖”的一声飞入他的袖口当中。
山下躺着十几具赤裸着上身的青灰色尸体,这些尸体个个都遍体鳞伤,有的是剑伤,有的是刀伤,还有一个整个右臂都断了,看上去像是烧伤,但他们的致命伤却都一模一样,都是咽喉处被利器从前到后完全贯穿了。
“铁衣帮,不存在了。”鬼面自言自语道,“可惜啊,这‘化形成兵’之术,从此失传了。”
他转身朝向另一个方向,低下头,仿佛在俯视着山下的什么东西。
“好在传送法阵还完好无损,这个结果,总舵那边应该还可以接受吧。”
山下,那一片又一片被砍断的树桩,断面已经被人修整得十分平整,这些树桩在山下看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可是,如果从这山顶上朝下望去,就会发现,原来这些树桩的位置排列成了一系列完整又奇异的图案,这庞大的图案所占的区域几乎可以填下一片湖泊,虽然这些图案没有人知道代表什么含义,但凡是看到它们的人,只怕都要为这美妙而壮观的杰作赞叹不已。
鬼面慢慢走下山去,山下那片被砍伐的树林也逐渐将自己的面貌隐匿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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