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桓蒙正在帐中听诸吏讨论,要不要乘胜北上,进取洛阳,便在此时,莘迩的信件来到。
桓蒙便把信结果展开来看,帐中诸吏停下了讨论,等待桓蒙把信看完。
莘迩的信写的不是很长,只有一页纸。
不多时,桓蒙将信看罢,他抬起头来,这才注意到帐中诸吏大多正在看着他。
见他将信看完,一吏问道:“敢问将军,征西於此时忽有信来,可是天水那边的战况出现了什么变化?”
说话此吏年近三十,相貌寻常,却有矫然之态,乃是习山图。
桓蒙有养气的功夫,脸上看不出他表情的变化,只是摇了摇头,说道:“非也。”落目坐与诸吏前头,头裹白帻,身着大氅的一个年未及弱冠的年轻吏员,正是郗迈,唤其小字“嘉宾”,示意他将莘迩的此信念给众人来听。
郗迈起身,接过信来,撒了一眼,心中有了数,便玉立桓蒙案边,侧向诸吏,开始朗声念诵。
却闻之:“风闻公既克宛县,意欲北上,再取洛阳,迩窃以为,似不可也。”
信才念出一句,帐中诸吏赞同继续北进,复取洛阳者不少,这些吏员彼此相顾,一人蹙眉问道:“明公,征西此信,是建议明公不要再打洛阳的么?”
桓蒙点了点头,随即压了压手,说道:“卿等且先把信听完。”
郗迈便继续接着念。
信中言道:“不可再取洛阳,缘由有二。公虽已取宛县,然慕容瞻主力犹存,公如北上图洛,则慕容瞻势必拼死阻拦。慕容瞻,鲜卑之名将也,其人知兵,其将悍勇,试问公可有必胜之把握?此其一不可取也。
“洛阳者,我大唐之旧都,四方之通衢,洛阳一旦有事,北地必将震动,是蒲茂亦一定会抽调关中精锐,驰援洛阳。如此,即便公能够击退慕容瞻,而攻洛阳之此役,必亦然会陷入苦战或者僵持。‘轻地则无止,争地则无攻’,公娴熟兵法,自当知此孙子之言,是一旦陷入苦战或僵持,於战,就会大不利於公;於朝,恐亦会於公不利。此不可取之二也。”
莘迩提出了这两个不可攻取洛阳的原因。
第一个不必多说。
却是第二个为何会判断桓蒙攻洛也许会陷入僵持,而一旦陷入僵持,就会对桓蒙“於战不利”、“於朝不利”?
这是什么意思?莘迩信中没有明言,是桓蒙也好,帐中的诸吏也罢,都知道莘迩的意思何在。
先说为何“也许会陷入僵持”。
如莘迩信中所说,洛阳既是江左唐室的旧都,又是四方之通衢要道,也就是说,无论政治上的意义或者军事上的意义,对江左和蒲茂两边来讲都是极其重要的,那么如果桓蒙进攻洛阳,蒲茂就绝对会调派关中的秦军急往驰援,这样一来,攻洛此战自然而然就很可能会陷入僵持。
而如果陷入僵持的话,“於战不利”是何意?
孙子把进攻敌人时遇到的不同的作战环境,总结为了九地,分别是散地、轻地、争地等等。其中“轻地”指的是进入敌境不深的地区,“争地”指的是我先占领对我有利,敌先占领对敌有利的地区。洛阳,明显的既是“轻地”,又是“争地”。
从兵法层次讲,没有完全的准备,是不宜对之发动大规模的进攻的。
‘“於朝不利”又是何意?
江左朝中深深地忌惮桓蒙,他打宛县都没有得到朝中的真正支持,没想到宛县居然被他打下来了,宛县和洛阳的意义不能相比,他打下宛县,固然有助於他提涨其在江左的威势,可大约还在能接受的范围内,而一旦洛阳被他打下,那可以想见,桓蒙其人在江左的威望就将会无人可比,无人可制了,所以,他若是执意北攻洛阳,定然是非但得不到江左朝廷的帮助,而且还会遭到江左朝廷的掣肘,乃至暗箭。
郗迈把莘迩的信读完,将信还给桓蒙。
桓蒙顾视帐中诸吏,手抚赤须,目转紫棱,说道:“阿瓜信即此,卿等有何高见?”
事实上莘迩提出的这两个不利之处,就在刚才帐中诸吏讨论的时候,反对进攻洛阳的那些吏员,已经有人将此两点提出来了。郗迈是赞同继续北上,趁胜再攻洛阳的,适才他未发言,这时退到本榻坐下,挥了下衣袖,闲散笑道:“征西号称虎胆能战,於今观之,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不过尔尔。”
桓蒙问道:“卿此话何意?”
“明公,要不要再打洛阳?征西他是只见其一,未见其二。”
“哦?”
“再攻洛阳,对我军确实有不利之处,但是这两个不利之处都只是表面上的罢了。”
桓蒙又问一遍:“卿此话何意?”
郗迈意态潇洒,捡起榻角羽扇,掩於胸前,说道;““诚如征西信中所言,慕容瞻所部实力犹存,可是容瞻部他为何实力犹存?”
“为何实力犹存?”
郗迈说道:“打宛县的时候,明公没有感受到么?”环顾帐中诸人,说道,“君等没有感受到么?他是故意在保存实力!”
“故意保存实力?”
郗迈转回视线,仍向桓蒙,说道:“慕容瞻,鲜卑之酋王,氐虏之降将,明显对蒲茂并无忠心!明公,宛县,他不肯坚守,则我如再打洛阳,那么他必定仍然是不会肯出尽全力阻拦我军!至於第二点,蒲茂会派兵支援,这当然是肯定的,然而蒲茂现今是四面开战,关中之地,他还有多少兵力可调?如今关中西有征西已克天水,复境中弥布百万鲜卑等降胡,蒲茂他又敢调多少兵马出关中,往援洛阳?”
“卿的意思是?”
“他就算是驰援洛阳,迈敢断言,其所遣之兵,也不会太多;而如果不多,在目前我军气势如虹,兼已得洛阳、荥阳诸地众多士绅、豪杰之潜通,俱踊跃愿作明公内应的情况下,洛阳何难得之?并且明公……”
“并且如何?”
“并且我军如打洛阳,洛阳北邻冀州,冀州现是蒲洛孤、苟雄所部之后方,代北那边氐虏与拓跋部的战事,便有可能会因此而出现变化。……明公,这对我军也是有利的一面。”
桓蒙抚须沉吟。
郗迈举扇如剑,轻轻朝前一点,年轻的脸上充满蓬勃的朝气,说道:“退一步讲,且先不论会不会出现僵持此一局面,即便真的出现僵持此局,对我军固不利也,如迈方才所言,北之拓跋、关中诸多降胡、天水乃有征西劲旅,对蒲茂其实也是不利!明公,是以迈以为,千秋功业,就在眼前,今日如不趁胜北上,继攻洛阳,愚者之取也!”
“天水有征西劲旅,你的意思是说……”
郗迈的意思很明显,两次提到莘迩,指的就是除掉“慕容瞻别有心思”、“关中诸多降胡”、“代北战局可能生变”这三个有助於桓蒙进攻洛阳的优势以外,还可以借用莘迩的陇军牵制、威胁关中的秦军,以进一步助桓蒙进取洛阳。
桓蒙、诸吏都理解郗迈的意思。
习山图搔首,疑惑地说道:“可是征西已然来信,劝说明公不可再取洛阳,……明公、嘉宾,那么他会肯替明公在天水那边吸引关中氐虏么?”
郗迈摇扇,笑而不语。
桓蒙忖思再三,也没说话。
一番讨论到入暮,没有得出最终的结果,桓蒙未有作出决定。
诸吏辞去后,郗迈留了下来。
桓蒙亲昵地召他近前,握住他的手,说道:“刚才习卿问,阿瓜会不会肯帮助我吸引关中氐虏时,我见卿笑而不言,却是为何”
郗迈笑道:“明公,征西何如人哉?”
桓蒙和莘迩至今只在蜀地时见过一面,但对莘迩此人的脾性、志向,桓蒙却是已然非常了解,他说道:“以令狐奉近侍之身,今握定西权柄,西定西域,东灭冉氏,越大漠之千里飞取朔方,数攻氐虏,开疆拓土,威名远震,人杰也。”
“与明公较之,何如?”
“与我较之。”桓蒙目中的棱棱紫光复盛,他望向帐外蓝天,嘿然稍顷,摸着胡子说道,“其人凌旧主,有远图,非居人下者,不可友,若在江左,吾之敌也。”
“明公意为:征西可与明公匹敌?”
桓蒙比莘迩年长许多,却是矜持,笑道:“小儿辈中,堪称英雄。”
“明公,迈亦是这般认为,征西足可称英雄。英雄者,岂会不辨形势,‘只见其一,不见其二’?”
“只见其一,不见其二”,这是郗迈刚於不久前在帐中当着众人的面对莘迩的评价,这会儿却又说莘迩不“只见其一,不见其二”。
桓蒙说道:“卿意是?”
“明公,蒲茂现下四面开战,看似威风十足,可实则危机重重,就如积薪,一个火苗就有可能成熊熊大火,当此之际,正是乱中取之的时候,征西岂会看不出来?故而迈敢断言,征西此信,明看是劝阻明公进取洛阳,而实际上他是在鼓动明公进取洛阳!”
“鼓动我进取洛阳?”
“明公,征西已得天水,已近关中腹地,他难道不想再进一步?”
“你是说?”
“若迈料之不差,他其实是想鼓动明公进取洛阳,以帮助他继续用兵东进!因是迈以为,只要明公一封信到,征西必定是会答应明公,为明公‘牵制’关中氐虏!”
“你有如此把握?”
“迈有如此把握!”
桓蒙沉思多时,说道:“且容我三思,再作决议。”
……
天水郡,令狐乐部大营。
麴爽踏着暮色入营,前来求见。
入到令狐乐帐中,麴爽下拜行礼。
令狐乐叫他起身,笑道:“将军来的正是时候,下午时,孤出营打猎,亲射了野味若干,正要炮制了佐酒,将军来了,就陪孤一起用膳,不醉不归!”
麴爽谢恩,说道:“大王,臣冒昧求见,是有一件要事,想进言大王。”
令狐乐说道:“什么事?”
麴爽说道:“征西前建议我军继续东进,臣思之反复,以为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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