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芝岚与易之行同枕一榻,二人的瞳孔中灼灼闪烁着的乃是对彼此无需避讳的杀气,尽管此时的二人仍无法自行动弹且皆被身躯碎裂的剧疼磨折得昏头昏脑。
“哼,奸人。”
男子轻蔑地道出二字,双目却在同时细狭了起来。 “哼,狗贼。”
女子当即回应,眸中揣着狰狞。
易之行现今有多么想要亲手捏碎芝岚的脖颈,芝岚今时就有多么渴念着将易之行再推至山崖之下,然而现实是,这些念头只在二人的脑海间清晰地勾勒,今时这两位口舌争锋的‘废人’谁也无法奈何得了谁。
“放心好了,朕绝不让你走出这片村落。”
“放心好了,如若我非得落得这么个结局,陛下您的结局也定是如此。” 芝岚的口吻虽寡淡,可正因如此,才更像是铁了心要同天子的性命安危就此绑定在一起,她有多么希图自己能跳脱于这方火海,归于随璟的身侧啊,然若最终自己注定逃不了一死,那她也势必要将易之行一齐带到黄泉路上。
此言一出,易之行盛怒当头,但见他忍耐着剧疼,尝试挪动起自己的右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算是抵至芝岚身前。他的手与芝岚脖颈的肌肤相触碰着,眼瞧着便要彻底将芝岚的脖颈捏在手心,不料情急之下,女子连忙低首撕咬住了他的手掌。
当即,血色渍出,疼痛翻倍,天子登时发出一声低吼。
“贱人!你!”
“哎呦呦!你们二人这是在作甚!是在打情骂趣,还是当真在咬人哩!” 再入此处的老妪一望见这般光景,双目圆睁,陡时却了步,这世道小年轻间的相处方式她可真是糊里糊涂了。
瞧见老妪进来,芝岚连忙松开了狠戾的口。
“哎呦呦!还真的咬出血来嘞!”
赶至榻旁的老妪忙不迭地处理起二人严峻的伤势来,满口血色的芝岚已不想再辩解什么,她偶时能听闻到身侧男子因上药时喑哑的低鸣,却亦因自身的伤痛愈发神思混沌了起来。
“姑娘,瞧着你羸瘦羸瘦的,竟还是个厉害的女人家!这一口咬得可真够狠哩!” “哼!她可不狠毒吗!暗杀国君之事都敢行出,她还有什么不敢为的!”
盛怒下的易之行似暂且忘却了自身的温良,面目中流释出的狞恶确凿地浮现于老妪的眸前。
“狗贼为何不杀?留在世上祸害众生吗?狗贼之子为何不杀?本也是个伪君子,还指望来日他能造福一方吗?”
芝岚合上眼眸,反唇相讥,冷傲的态势凌驾于天子的戾气之上。
“你!” 易之行目眦尽裂,早已失却适才的温良,这榻旁的老妪倒也是个稀罕人,面对男子的转变,面对其揭露芝岚过往那骇人听闻的罪愆,她竟出奇地不曾绽露分毫惊异与异样,似是这一切都与她的人生毫无关联。
“皇上,请您合上眼!”
下一刻,老妪笑盈盈地催促起天子来。
“合……合眼作甚?”
老妪骤然提出的要求让易之行云里雾里,便也略显疑忌地询问道。
“这姑娘可是皇上的妃子?”
“她当然不是!她怎么可能是!她要是朕的妃子,朕宁愿不当这国君!”
易之行连连否决,口吻愈趋亢奋。
“自是这般,皇上可不得合上眼嘛!我这老太婆得给这姑娘家上药,衣裳都得脱了!皇上您又没瞧过这姑娘的身子,您总得合上眼不是!”
言毕,易之行的双颊莫名腾起红霞,不知为何,老妪的言辞像是一记惊醒,瞬即将易之行的神思拉至往昔的记忆当中,尽管羞耻,可他确乎目睹过芝岚未着一物的模样。
仓皇之下,易之行乖乖将双眸合了起来,可脑海中的记忆与胸腔中起伏不定的紧张却迟迟不落。
在一种极端的羞耻感与身子骨的乏力下,天子的神思逐步归于虚无,他沉沉地安睡了过去,无需再同谁人争锋。
可今时,芝岚却仍被痛楚熬煎得清醒,她的身体实则已禁不住倔强的支撑了,然而疼痛却像鞭刑一样,一边催使着她昏沉,然而当思绪方欲坠入虚无之时,毒辣的痛感便再临肌肤,逼得人再次醒过神来。
迷糊中,芝岚的神思便也飘忽不定了起来,自己说过什么,做过什么,顷刻间便已然忘却,她甚而觉得眼前这位质朴的老妪愈发趋近于恶鬼的形象,如此幻象实在来得莫名其妙,可却又有一种莫名的真实感覆于这曾朦胧的记忆之上。
“哎呦!姑娘生得可真白净!我这遭老太婆还鲜少瞧见这等嫩白的肌肤嘞!啧啧啧,尝起来岂不是香馥馥的!”
“什……什么尝起来,大娘说的话我怎的听不明白?大娘……您本就会行医吗?”
“会……会的!假若是外伤,涂抹上我们村里特产的草药便成!过……过些时日,不……明日!我便替你们去城里寻郎中!”
此时,已然陷入混沌之境的芝岚浑然不知自己正在询问什么,她更不知在自己的询问落后,眼下这老妪的脸孔中竟冒出一滴冷汗,而在发觉芝岚全然神志不清时,那滴冷汗竟隐匿得毫无影踪。
在仔仔细细将芝岚浑身瞧个明白过后,老妪的苍颜里逐步幻化出诡异的行迹。但见她咧开嘴笑了起来,唇角似乎都要咧到耳后根去了,得亏芝岚无知无觉未将眼前人的容颜映入眸中,否则此时被骇出一身冷汗的怕是芝岚才对。
无论如何,与易之行争锋一日的芝岚总算是安眠了,被各等惨恻伤势磨折的她形容消瘦,失却了往日的光华,本就羸弱的身躯今时更显单薄,像是风一吹便碎裂开来似的。
然而,这对老夫妻的草药治标不治本,外伤兴许能如她所言被疗治至康复,可这内里的伤势他们压根儿没辙。
芝岚与易之行只是表面上暂缓了疼痛,骨碎的无力叫他们久久困缚于这方诡异的村野当中。
与此同时,殷国皇宫仍叫一个不太平。
毫无疑问,在易之行的骸体久久未曾被寻回之际,蔡良已然强制勒令远在苦寒之地的易之临回朝处理政务大事。除却莫宏峰以及他的下臣们,几乎无人反对让六皇子归返朝堂的决议,显然,军国大事理应尽早由正统血脉处理,而这其中最适宜的人选便也是颇有才干的易之临了。人们似乎全然忘却了前些时日才发生的‘诬害案’,在这等危急关头下,道义已然不足为提。
“爹爹,陛下……陛下他当真……”
双眸红肿的莫汐茹终日泪水潸然,她的心底是颇为惦记着天子安危的,哪怕天子从未临幸过她,可她却早已认定自己便是易之行一辈子的女人。
“汐茹,你莫要整日哭哭啼啼的了!为父告诉你,像陛下这等温良宽仁之辈,上苍是绝不会将他的性命收容下的!陛下一定还活着!他一定会再度归来阻遏六皇子归朝的发生!这世道绝不会容六皇子那等小人得逞!”
莫宏峰怒拍案几,情绪激昂。时至如今,他依旧相信自己所效忠的明君定会平安归来,可眼下朝堂局势的转变却叫他颇有些焦灼起来。
莫汐茹乖顺地止住了哭音,然而身子却仍因哭颤抽搭着。
她的手中一直拿捏着曾经亲手绣给陛下的平安符,如今她谁人也不怨,她所怨的自始至终只有自己一人,倘使当初态度再强硬些,兴许陛下便能收下这平安符了。
“陛下,您定要平安归来啊……”
“不行!老夫要杀了那狗将!皇上一失踪,他便急急将六皇子召回!这意图未免也过于明显了些!陛下失踪之事,这狗将定逃脱不了嫌隙!”
下一刻,气性横暴的莫宏峰再拍案几,旋即猛然起了身预备杀他个轰轰烈烈,也好替易之行彻底斩草除根。
谁料这方大踏出一步,后头的莫汐茹便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苦苦央求起来。
“爹爹!”
“你拽着为父作甚!难不成你还要替那群沆瀣一气的小人说话吗!”
“爹爹!汐茹不是为他们说话,汐茹只是为陛下着想,为您的性命安危着想啊!倘使您此番前去杀了朝堂重臣,待天子归来时他该怎么看您?而旁余的臣子们又该如何看您?您有好好考虑过这些吗?您杀了谁人,都是在为陛下添麻烦啊!他们会怀疑这是陛下的处心积虑,到时倘使陛下当真能顺遂归来,又该如何应对这般棘手的局面呢?”
女子死命拽着自家爹爹的衣袖,不肯让他踏出此间寝宫半步,然莫宏峰却屡次执意欲走,他所做的决定怕是十头牛也拉不回。
“爹爹!”
下一刻,莫汐茹顷然跪地,泪如泉涌的她不断地给眼前人叩着首。
“哎呀!汐茹,你这是在作甚!你本就身子骨单薄,快些起来!地上寒凉得紧!你无需给为父下跪!”
“那爹爹可否答应汐茹不去为陛下添乱?汐茹也同爹爹一样相信着陛下定会平安归来的!既如此,您便耐住性子,陪同汐茹一起待着陛下归朝吧!”
“老夫早已忍无可忍了!还待个甚么玩意儿!今日谁人也拦不住老夫!”
话一丢下,莫宏峰当即不留情面地甩开自家女儿恳求的双手,眼望他的背影,莫汐茹泣不成声地呼号着。
“爹爹!爹爹……”
毋庸赘述,这父女二人可谓是对易之行下足了真情,一个忠义,一个深恋,然而他们所共同惦念的男子现今所遭逢的劫难却是任何人也无法想象的。
芝岚倒下后一炷香的功夫,伙房内便焦灼地忙着什么。
“霍霍!霍霍!”
此时,村野一间鄙陋的伙房里,光亮的刀刃正在磨刀石上急速地锋厉着,不远处的案台上正堆砌着不知名的肉物,或发腥,或发臭,总之皆是不能食的烂肉,而案台上斑驳的血迹却在这伙房中随处可见,各处血迹的形状像是飞溅出来一般。
案台之侧,正站立着两个苍老的身形,他们忙活着磨刀,似乎并没有什么古怪之处,晦暗打在他们朽迈却麻利的身形上,倒映出的影子却透露出莫名诡异的讯息。
“老头子,你说,那人当真是皇上?”
乍然,老妪停下手中麻溜的动作,当即提起那把被磨得锃亮的刀刃,其上倒映的乃是一双炯炯却阴厉的细眸。
“管他嘞!到时白骨一堆,谁还认得清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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