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松平定信的这道问话声落下后,便见绪方的身体微微一怔。
紧接着……便见刚才一直浮于绪方脸上的那抹古怪神情,渐渐转变为了带着几分无奈的笑意
而这时,只见松平定信背着双手,自顾自地接着说。
“当初,在虾夷地那儿,听到有人跟我说:我所非常赏识的真岛吾郎,就是那个绪方逸势时,我还不敢……或者说是不愿相信。”
“直到在进攻红月要塞的战场上,从绪方逸势那儿听到了真岛吾郎的声音……我才总算是正视了现实。”
“其实那个时候,我还是不愿去相信真岛吾郎就是绪方逸势。”
“但再怎么自欺欺人,看到你的这2柄和真岛吾郎所佩之刀完全一样的刀具……也没法再接着骗自己说:真岛吾郎和绪方逸势是2个人了……”
松平定信斜过视线,瞥了眼放在绪方床头的大释天和大自在。
“我们俩还真是有着特别的缘分啊。”
“每当我觉得我们之后不会再有机会见面时……你都会以一种让我意想不到的方式,再次出现在我的眼前。”
“……”自刚才起,脑袋便垂在胸膛前的绪方,此时终于缓缓扬起视线,平静地与松平定信他那不带任何情绪在内的目光对视,“……好久不见了,松平大人。”
在刚才,从青岩的口中得知了竟是松平定信不顾危险地救了他之后,绪方就已经猜测到了——真岛吾郎的真实身份……只怕是已让松平定信所知晓了。
只见他微笑着,用着跟老朋友打招呼般的口吻,向松平定信轻声说:
“总之……请先容许我对你道声谢吧,谢谢你救了我。”
“道谢就不必了。”松平定信不假思索地快声道,“我之所以救你……只单纯地是想从你这个似乎知道很多我所不清楚的事情的人口中,问到点有意义的情报而已。”
“与其在这跟我干巴巴地说‘谢谢’……倒不如来跟我说点更有意义的东西。”
“真岛……不,绪方逸势,来跟我做个交易吧。”
“我问你问题,而你对我所问的问题进行回答。”
“只需回答我所问的所有问题,我就……放你离开这里。”
“哈。”绪方轻笑一声,“我如果想离开这里,根本不需要你的允许吧?”
说罢,绪方侧过头去,毫不遮掩地瞥着就放在他床头处的佩刀。
“绪方逸势。”松平定信的嘴角泛起几丝冷冷的笑意,“我怎么说……也是一个年轻时曾刻苦修炼过剑术的武士。”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仅从你现在的动作,我就能看出——你现在只怕是连拔刀都很困难吧?”
绪方的双眼微微一眯。
——哈……被看穿了吗……
绪方于心中发出一声苦笑。
松平定信说得一点儿也没错。
他现在的身体状态,的确是糟糕至极。
身体的每块肌肉,都酸疼得厉害,难以使力。
他猜测着——这应该便是同时进入“无我境界”和“夜叉境地”后所带来的副作用吧。
就凭现在这副没有一块肌肉不是在酸痛着的躯体……别说是挥刀了,能否将沉重的刀剑拔出鞘,都是一个问题。
“现在帐篷外面,有我的30余名护卫,只需我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冲进来,将你剁成肉酱。”松平定信脸上的那抹冷冷的笑意消散,面容恢复成了那冷峻的神情,“跟我做这个交易吧,除此之外,你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绪方直勾勾地盯着松平定信。
只见他面露沉思之色,过了好半晌后,才面带无奈笑意地耸了耸肩:
“看样子,不回答你的问题,你不论如何都不会放人地啊……”
“……行吧。你问吧。”
“这也当作是……以真岛吾郎的身份蒙骗了你那么久的补偿吧。”
听着绪方的这句话,松平定信的眉头稍稍一皱,但这小小的“皱褶”很快便被抚平。
“我可是……有堆得像山一样高的问题要问你啊。”
“我的推测如果没错的话,于数日前袭击大坂的贼人,以及潜伏在高野山的贼人,乃同一批人。”
“跟我说说吧——你对那批贼人了解多少?”
“你又是为何要去追击乘坐西洋舰船逃跑的贼人?”
“以及……你当时昏迷过去时,仍紧抱在怀中的这锦盒内所装放的女子首级,究竟是何物?”
像连珠炮似的,向绪方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后,松平定信再次将视线一斜,瞥向跟大释天和大自在一起安放在绪方床头的精致锦盒。
“明明都已过了那么多天了,这颗残破的首级却丝毫没有腐坏,实在是令人惊愕。”
“你没有将这锦盒当作垃圾扔掉,而是一并回收上来,对于这一点,我很感谢。”绪方以带着几分戏谑的口吻说,“可是擅自查看锦盒里的东西,会不会太没礼貌了一些?”
松平定信没有理会绪方的这句戏言,仅继续背着双手,以审视的目光,直直地与绪方对视。
松平定信擅自打开了锦盒——绪方对此倒是不怎么意外。
毕竟换做是他,只怕是也会忍不住看看这个锦盒内到底装着什么。
“……我倒是很乐意将我所知的东西告诉你。”绪方沉吟片刻后,幽幽道,“但即使我把我所知道的都说出来,你可能也不相信吧。”
绪方有选择地……将丰臣氏的种种,简明扼要地告知给松平定信。
丰臣氏的存在、丰臣氏的战舰、丰臣氏的野心……
松平定信执掌老中之位已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他早已培养出了一颗不论遭遇了什么意外,都能保持镇定的强大心脏——但此时此刻,面对绪方此时所诉的这些话语,松平定信所拥有的的这颗强大心脏,也不堪重负了。
自绪方开始说起丰臣氏的种种,松平定信的表情便“崩坏”开来。
双眼睁圆,嘴巴微张,脸上的皮肤、肌肉仿佛都耷拉了下来,再无刚才那副无悲无喜的镇定模样。
因种种原因,绪方自然是不可能将所有的一切,都告诉松平定信。
他隐瞒了“不死之力”的存在。
也隐瞒了八百比丘尼的存在。
之所以对“不死之力”的存在进行隐瞒,倒不是因为在戒备松平定信。
而是在戒备人心……
在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后,绪方算是看明白了——这“不死之力”就是一个潘多拉魔盒。
若是让心术不正之人持有,那简直就是一个灾难。
人心之复杂,让绪方实在是把捏不准——若让松平定信知晓了“不死之力”的存在,会不会招致第二个丰臣信秀出现……
决意对“不死之力”和“八百比丘尼”进行隐瞒的绪方,只说锦盒内所装放的那颗首级,是他从丰臣氏那夺回来的朋友的首级,因为用特殊的药水做了防腐处理,所以才会数日都不见腐败。
待绪方说完了自己愿意说给松平定信的一切后,松平定信……久久不语。
他过了好久,才重整好了脸上神情。
又过了许久,才终于听见他再次出声:
“……那你的身体,以及你当时所勾动的天雷又是怎么回事?”
“身负如此多的伤势,却能在短短2日不到的时间尽数愈合……这可不像是常人能拥有的身躯啊。”
说罢,神情重归严肃的松平定信,扬眸向绪方刺去意味深长的锐利视线。
迎着松平定信所投来的这股目光,绪方不由得苦笑了下。
他自知关于他身体的恢复能力,以及他当时为打败丰臣而“勾动”的天雷,是怎么也不可能绕过去的问题,所以他已于刚才就想好了措辞。
绪方向着松平定信阐述着半真半假的所谓“真相”。
对于自己身体的恢复力,绪方只随口说自己的身体天生就是如此,恢复力远胜常人。
至于是如何“勾动”天雷的……绪方则只说自己……完全不清楚。
只知道在激战正酣时,突然听到了阵阵奇怪的声音,他循着那道声音跑上主桅杆的顶端并将刀高举后,便有天雷落到了他的剑上。
关于“勾动”天雷的解释……其实算是基本正确的。
绪方的确就是突然听到了奇怪的声音,然后循着这阵阵奇怪声音的指引,才成功借雷霆之力打倒了丰臣信秀。
自绪方开始解释着他身体的强悍恢复力的由来,以及是如何“勾动”天雷的之后,松平定信的眉头便微微蹙起,眼中所蕴藏的情绪,慢慢变得古怪。
“……你刚才所说的那些……不论是关于那个丰臣氏的种种,还是你对你这副身躯为何会拥有这么强悍的恢复能力的原因的解释……我个人感觉似乎有很多隐瞒、编造的地方啊。”
松平定信一针见血地向着绪方发出质疑。
面对松平定信的质疑,绪方仅耸了耸肩,脸不红心不跳。
“我刚才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绪方漫不经心道,“你爱信不信吧。”
松平定信:“……”
虽对绪方展开了质疑,松平定信却似乎无意就此问题展开深究。
仅沉默着,继续与绪方对视着……
在任由二人之间的气氛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后没多久,松平定信长闭上双目,连做了数个深呼吸:
“……倘若你刚才所说的那些都是真的……那可真是有够滑稽的啊。”
松平定信缓缓睁开双眼。
“幕府的第一通缉犯……竟救幕府于水火。”
“不过,现在回过头来仔细一想我们两个结识的始末……本就非常地滑稽。”
松平定信的表情,一直都布满肃穆。
但此时此刻,他脸上的这抹肃穆神情,却出现了几丝……落寞。
“在江户第一次认识到你时,还以为总算是找到了一个值得大力培养的年轻人。”
“结果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所十分赏识的年轻人,其实是与幕府为敌的朝敌……”
说罢,松平定信再次闭上双目,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再将吸入肺中的空气自鼻子缓缓泄出。
而这个时候,绪方以半开玩笑的口吻,对松平定信问道:
“还有问题要问吗?”
“倘若没了的话,可以依照着我们所定下的交易条件,让我离开这里了吗?”
松平定信缓缓睁开刚闭上的双目。
“……不论你刚才所述之真假,你将破坏了大坂,对江户幕府有重大威胁的那2艘西洋舰船给击毁,都是铁一般的事实。”
“仅从这一点上来看,你帮了我们很大的忙。”
话说到这,松平定信顿了顿。
随后,换上了宛如自言自语般的口吻:
“你曾经……在虾夷地救过我的命。”
“而现在,你又帮了我们幕府大忙。”
“老实说,自感情而言,我很想就这么放你离开这儿。”
“但是,果然……办不到啊。”
松平定信的双瞳,于此刻闪烁出狠厉的光芒。
“即使你曾救过我一命,即使你帮了我们幕府大忙,都改变不了你是绪方逸势,是曾多次害幕府颜面尽失的恶徒的事实……!”
“在亲眼看到你这可怕的伤口恢复能力,以及借天雷之力杀敌的身姿后,更是让我确信了,你这家伙……果真是留不得啊……!”
“更何况,我还感觉得到——你还隐瞒了我不少的东西。”
“即使不杀你……也要把你关押起来,慢慢地审问你才行。”
随着松平定信这一句句宛如呢喃般的话语逐一自其口中诉出,他与绪方之间的空气……缓缓变冷了下来。
“喂喂喂……”绪方像是早料到松平定信会如此一般,神色如常,只冷笑一声,“说好的只要我回答完你所有的问题,你就放我离开呢?”
“我兑现约定的前提,也得是你真的如实回答了我所有的问题才行吧?”
松平定信也跟着冷笑着。
“我刚才也说了吧?我感觉得到你隐瞒了我不少东西。”
“你毁约在先,那也别怪我不遵约定了。”
二人之间的气氛……于霎时间,变得凝重、窒息。
不大的帐篷内,仅剩下的声响,只有二人的呼吸声。
不大的帐篷内,仅剩下的光影,只有烛台的火光,以及二人那正对视着、都正闪烁着复杂光亮的双瞳。
过了许久,绪方的一声轻呢才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那你想怎么办呢?”
他问。
“是要现在就杀了我?”
“还是要将我抓回江户,慢慢地审问我?”
问话声落。
帐篷内重归死一般的寂静。
松平定信他那对背在身后的双手,捏紧了又放开,放开了又捏紧。
复杂至极的光芒,于此刻在他的眼中疯狂闪烁。
眼前的男人,是幕府现在的第一通缉犯。
他现在虚弱至极,根本无力抗衡他的护卫,他的生死、他的未来,现在全凭自己的一句话。
为了自己……
也为了幕府……
自己现在的最优解……就是将他押回江户,慢慢地审问他,从他的口中,拷问出他所隐瞒的一切情报。
是啊……
不需要犹豫……
完全……
不需要犹豫……
……
松平定信闭上双目,再一次地深吸了口气。
“立花!”
松平定信转过身,将脑袋探出帐篷,向外大喊道:
“点起所有的护卫——”
……
……
……
……
哗……哗……哗……
海浪有节奏地拍打在海岸上,传出极有规律的浪涛声。
现在已临近傍晚时分。
因刚下过一场阵雨的缘故,天空澄澈如洗。
落向西天的太阳,将天空开始染上日没的色彩,在晚霞的映照下,地面还算明亮。
琳与牧村并肩站立在海岸的一角,眺望着远方的大海。
“如何?阿町小姐今天有吃东西吗?”
“有吃一点……”牧村向琳轻叹口气,“白天的时候,几乎什么也没有吃。”
“直到刚才,才终于吃了点阿筑端来的稀粥,不过吃得也不多,也就小半碗粥而已。”
“……有吃东西就好。”琳长叹了口气。
这几天里,几乎每日都会下一两场阵雨,而琳等人这几日的心情也像极了这天气——阴雨连绵……
自与丰臣于海上决战,已过了近10日。
近10日了……直到现在都未找到绪方的身影。
在决战结束的当天晚上,被丰臣击昏的琳便终于醒了过来。
在苏醒过来,得知了究竟都发生了什么事情后,琳便毫不犹豫地下达了死命令:不惜一切代价,找到绪方!
为了提高搜寻的效率,琳再次发起了她常用的钞能力:到远处的某间渔村那儿借多几艘小舟,并将能雇来的村民全数雇来,让被雇来的村民们协助他们一起寻找绪方。
众人不论昼夜,近乎不间断地地驾驶着小舟,到战舰被击毁的海域周边,搜寻着那人的身影。
绪方应该是正抱着块木头,在海面上艰难地等待着他们的救援吧——所有人都这么想着。
或者说是……努力以这种乐观的角度去这么想着……
然而……随着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再怎么乐观的心态,也终究是不可避免地到极限了。
已经近10日了,还是一无所获……
在大海上失联近10日……大家都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但是,大家都没有挑明了说。
所有人都像是提前约好了一样,沉默着,不论是在众人面前,还是在私底下,丝毫不提及跟绪方的生死有关的话题。
只像是仍默认绪方还活着一样地一直出海搜寻。
只一直保持着沉默……
谁也没有胆量去提“绪方可能已经找不着了”——尤其是在还有阿町在场的情况下。
这些天,琳等人除了绪方之外,最担心的人就是阿町。
自绪方失踪起,阿町的精神状态,就让琳等人忧虑不已。
倘若她大哭大闹的,琳等人反倒还更能接受一些。
然而阿町这些天却一直都很安静……
安安静静的,也不露出什么表情,也不说什么话……
只一直默默地参与到对绪方的搜寻之中。
在刚开始的时候,阿町还能勉强正常地吃饭、睡觉。
可随着对绪方的搜寻迟迟没有结果,阿町的精神状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恶化着。
大概自5日前起,阿町每天就没怎么吃过饭。
她有没有好好睡觉——看着阿町她那越来越苍白的肌肤越来越枯槁的头发,以及那对黑眼圈愈来愈重的眼眶,琳猜测应该是没有的……
琳也不知道该如何让阿町的状态好转起来了……
对于阿町所面临的这种状况,只怕任何的安慰话语都是无力的。
“……牧村。你这几日多看着点阿町小姐。”琳向和绪方夫妇俩的关系最为要好的牧村轻声命令道,“倘若阿町小姐不吃饭,你就想办法让她吃下东西。”
“倘若阿町小姐……要做什么傻事,你要立即拦住她。”
“我知道……”牧村长出一口气,以凝重的神色用力点了点头。
“主公!主公!”
这时,岛田的声音传来。
循声看去,岛田面带急切地慌忙向着琳和牧村所伫立的滩头奔来。
“怎么了?”琳眉头微蹙。
“您……快来一下……”岛田以怪异的神情缓缓道,“间宫前辈他……竟然找到幸村了……”
……
……
在岛田的引路下,琳与牧村大步流星地来到不远处的另一片滩头。
刚抵达此地,琳便瞅见了今日下午轮到他乘舟去搜寻绪方,刚刚才归来,现在正站在停靠于滩边的小舟旁的间宫。
间宫的周围,已围来了浅井、源一等人。
众人围拢着一个……正跪于地上的,对琳而言相当熟悉的中年人……
目光落到此人身上后,琳的眼中缓缓浮起冷漠的光芒:
“……想找到的人一直找不到。不想找到的人却找着了。幸村,没想到我俩还有再见面的时刻啊。”
琳的话音刚落,跪于地上的这名中年人的身子便猛地一颤。
“琳、琳小姐……”中年人缓缓抬起脑袋,向琳投去掺杂着恐惧、懊恼与淡淡悔恨的复杂目光。
这名中年人正是受了琳莫大的信任,在其还未发迹时,曾大力援助他成为“大坂知名富商”,此前还委托他去帮忙调查“大坂失踪案件”,结果到头来却是他背叛了琳,向丰臣氏透露了琳等人相关信息的幸村。
琳扭头去向间宫是如何寻得此人的。
原来——间宫自3天前起,便抱持着“绪方君说不定是漂到远方”的想法,到更远的海域去搜寻绪方。
尽管间宫的想法很美好,但现实仍旧残酷——即便扩大了搜索范围,也丝毫未找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就在间宫以为今日又要无功而返,准备回到岸边时,陡然在不远处的一片海域上,瞥见了正抱在一根浮木上,苦苦求生的幸村……
在日辉丸爆炸之时,那时也在船上的幸村,十分幸运地没有被当场炸死,在舰船完全沉没后,还侥幸抱上了一根浮木。
这近10日的时间里,幸村就这么抱着这根浮木,随着浪涛漂流,靠着喝雨水来勉强维生。
在琳苏醒后,她便向众人阐述过她在日辉丸碰见幸村的完整始末。
既然碰上了这个背叛了他们葫芦屋的家伙,那自然没有放过的道理——间宫将其拽回了岸边,让琳来处置这个叛徒。
因近10日没有吃过东西,此时的幸村已经瘦脱了型。
毫无光泽的肌肤紧绷在骨头上,两颊与眼眶凹陷得厉害,嘴唇因缺水的缘故,起皮得厉害,呈现出一种毫无血色的苍白,脸色和他的黑眼圈一样,黑得让人只联想到墨水。
“琳小姐……”靠喝雨水来撑过那么多时日的幸村,身体虚弱地厉害,说起话来,话音都颤颤巍巍的。
但纵使如此,他还是拼尽全力地向着琳磕头,向着琳致歉。
“对不起……!是我鬼迷心窍了……!对不起……!对不起……!饶我一条命吧……!”
“……幸村。”琳眼中的冷漠,并未因幸村的求饶而衰弱半分,“我……实在是很不明白。”
“我究竟是有哪一点对不住过你呢?”
“在你还只是一介籍籍无名的小辈时,是我大力资助你,让你得以有了现在的地位。”
“在你得势后,我也依然器重着你,关照着你,从未亏待过你。”
“遇上好的生意,会找你合作。你遇上麻烦了,我也会尽我所能地协助你。”
“我实在是不明白……我究竟是什么地方对不住你,使致你不惜投靠丰臣,让我和我的同伴们险些面临灭顶之灾?”
琳的语气一直很平淡。
但在这平淡语气之下,琳所诉的每个字词却都有如千均之重。
“呜呜……”身体已如此缺水,幸村的眼眶里竟还能淌出泪水,“对不起……!是我……是我鬼迷心窍了!”
幸村趴伏在地,痛哭出声。
“在2年前……丰臣信秀以不知何种渠道,得知了我和您有着相当密切的联系!”
“他因此找上了我,让我定期向他汇报您的行踪、信息……作为报酬,他会将他的部分海外走私渠道给我……”
“我、我那时……正计划着开辟海外的市场,于、于是就鬼迷心窍地答应了他……!”
说罢,幸村哭得更加大声,更加用力地向地面磕着头。
“对不起!琳小姐……!是我对不住您!”
琳静静地看着不断磕头、不断淌下不知是因恐惧还是真心悔恨的泪珠的幸村。
“……原来如此。”琳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双眼,“也就是说……你是为了钱,才背叛了我吗……”
“呵……真是一个既滑稽又现实的理由啊。”
幸村的磕头求饶还在继续。
他还没有磕累,但琳已经听累了。
“够了!”琳以不耐的大吼打断了幸村的祈饶,“你这残忍、不知感恩、野蛮、没有人性的东西!你这个畜牲!”
说罢,琳飞起一脚,将幸村踹倒在地。
“仅仅只是为了钱,你就将我出卖了吗?!”
“仅仅只是一点钱财,就能从你身上榨出足够的恶意来加害于我吗?”
“我和我的同伴们,险些都因你的出卖而丧命!”
“饶你的命?倘若我的同伴们因你的出卖而丧命的话,又将会有谁来饶他们的命?!”
将胸腔内所积压的情绪一口气宣泄而出后,琳像头受伤的猛虎,喘着粗重的气。
而被一脚踹飞的幸村,身子抖得更加厉害,爬回到原先所跪的地方,继续一边淌着眼泪,一边求饶。
“……说来可笑。”琳挺直腰杆,深吸了口气,“尽管事实黑白分明地呈现在我眼前,我却仍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你明明是我如此器重、如此信任的同伴。”
“你的背叛,让我觉得世界都失去了原有的光彩。”
“我会为你难过的。”
“因为你的背叛对我而言,犹如天地颠转。”
噌!
拔剑声起。
琳拔出腰中佩刀,仅一刀便割开了她已没兴趣再听其求饶的叛徒的喉咙。
喉管被切开,血液如温泉般向外涌出的幸村,在捂着喉咙、挣扎了几番后,缓缓失去了生息,瘫倒在地……
琳甩去佩刀刀身上所附着的鲜血,收刀归鞘:
“……弥八,找个地方将幸村埋了。”
“是……”牧村轻轻点头。
琳扭头看了看四周。
“怎么没见着阿町小姐?阿町小姐现在在哪儿?”
“阿町小姐自今日清晨起,就一直在跟着其他人一起出海寻找一刀斋。”浅井道,“几乎没有停下来过。”
“因为担心阿町小姐会就这么累倒,因此阿筑刚才强迫着阿町小姐去休息了。”
“阿町小姐现在应该还在睡觉吧。”
末了,浅井在顿了顿后,又补上一句:
“……主公。请恕我直言。”浅井望了望四周,确认周围没有任何外人后,将嘴唇凑到琳的耳边,低声道,“阿町小姐现在的状态……怎么看都很不妙……得早日想个办法令她振作起来才行。”
“要不然……”
浅井没有接着往下说,适时地闭上了嘴巴。
“……我当然也看得出来阿町小姐现在的状态很不妙。”
“可问题是:能有什么方法让阿町小姐振作呢?”
沉重到稍有些窒息的氛围,萦绕在琳等人的身周。
……
……
哗啦……哗啦……哗啦……
刚刚被阿筑强迫着去休息的阿町,趁阿筑等人不备,偷跑到了这处无人的僻静滩头,抱着双腿坐于地上,一动不动地看着身前的浪涛。
随着潮起潮落的浪涛起伏荡漾的倒影,映出了苍白的肌肤,干涸得裂开的嘴唇,久疏打理而凌乱的头发,布满血丝的双眼,失去了光采的瞳仁。
浑浊的意识……混乱的思绪……脑海中的一切感觉都支离破碎的。
在她脑中,混沌的、形形色色的事情就像在怒涛里的漩涡,轰隆隆地旋转。
打起精神来,阿逸看到你这样,一定会很难过的——没来由的,阿町总感觉身前的倒影似在对她这般说教着。
对倒影的说教感到厌烦的阿町,伸出因从小苦练忍术而变得粗糙、长满老茧的双手,探今海中,试图搅碎浪涛,搅碎倒影。
最近阴雨绵绵,现在正值海水仍非常冰凉的时节,但在将手探近海里后,阿町却丝毫感受不到寒意——因为她的手脚比海水还冰凉,将双手探进海里后,并未体会到丝毫凉意。
(阿町!)
倏忽之间!阿町猛地听到身后传来了那熟悉至极的呼喊!
只见双目中猛地燃起亮光的阿町,向身后投去急躁的、充满期待的、仿佛会哭出来的目光。
阿町的身后……空无一物……
她那对刚燃起光亮的双目,迅速变回了刚才黯淡无光的模样……
——又来了吗……
这已经不是阿町第一次误以为听到绪方的声音了。
这些天,自己一共有多少次听到“绪方”在喊她——她已经数不清了。
脸上堆满了让人看了就觉得心痛的表情的阿町,将视线自身后收了回来,将脸颊埋在正用双手抱着的双膝之间。
阿町现在最怕的……便是闲下来的时候。
因为一旦闲下来,关于绪方的回忆,便会像走马灯一般在脑海里闪现。
这一串串的回忆,像块压在阿町胸口的巨石……直令她觉得喘不过气。
而随着这些回忆一起闪现在阿町脑海里的,还有“若是绪方不在了”的幻想……
阿町一直有试着不去想这些晦气的事情。
但不论她如何竭力去遏制,这份可怕的幻想还是源源不断地井喷而出。
阿町只感觉重力仿佛消失了一般。
明明坐在地上却有了种漂浮于空中的感觉。
眼前的世界,仿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迷雾,影像与声音,全数变得模糊难辨。
唯一清晰的声响……便只有自己抽泣的声音。
2股暖流,缓缓包裹住阿町的眼球。
她现在讨厌闲下来的另一大原因,便是一旦闲下来,眼泪就会不争气地滚落下来。
她一直没在琳等人的面前哭泣。
她害怕她的哭泣会招致琳等人的情绪也跟着一起低落,招致帮她寻找绪方的琳等人的心理压力增大。
她只在只有她一人独处时,才敢流下担忧、痛苦的泪水。
阿町抬手用力在眼眶上抹了两把,顺带用2只手背压住眼眶,试着将泪水的源头堵住。
被勉强堵住的泪水倒流回去。
咸中带哭的味道顺着鼻孔倒灌进喉咙,弄得阿町满嘴都是苦涩的味道。
她是绪方一刀斋的妻子,是见过无数大风大浪的女人。
但除去这些看起来很光鲜的头衔之后,她也只不过是一个刚过19岁生日的年轻人妻。
会因丈夫的失踪,而担忧得哀毁骨立。
会因担忧着丈夫,而禁不住地昼吟宵哭。
“阿町……?”
这时,阿町又听到了身后传来绪方的声音。
——怎么……又来幻听了……
只以为自己这是又因思念绪方而再次产生幻听的阿町,没有理会身后的幻听,只继续用力擦拭着眼眶,用力做着深呼吸,试图让泪水就此止住流淌。
“阿町……!”
绪方的声音……再次自身后传来。
而这一次,声音近了许多,同时也清晰了许多。
阿町擦拭泪水的手,缓缓停下……
若说此次所听到的话音仍是幻听……那未免又太过真实了一些……
想到这里,阿町露出了茫然的神情。
直到自己重新恢复了对世界的感知,花了一段时间。
已于刚刚止住泪水的阿町,感觉自己忘了眨眼,双眼干燥。
阿町缓缓放下正擦拭眼眶的微微颤抖的双手。
小心翼翼的……瑟缩的……将视线转到了自己的身后。
在她的身后,伫立着一道……正面带惭愧的笑意,正用发红的眼眶看着她的高大身影。
……
……
正用左手抱着装有八百比丘尼首级的锦盒,右手拄着根用树枝做成的简易拐杖的绪方,心疼地看着眼前形容枯槁的阿町。
绪方自然是清楚阿町究竟是为何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一想到这都是因为自己“失踪”太久了,绪方便感觉股股刺痛感自他的胸膛处冒出。
“阿町……”再次唤了一遍阿町名字的绪方,努力让自己的表情、语气都尽可能地正常,“我回来了……”
绪方的声音在阿町的脑中打转、交错、纠缠。
她感觉视野角落像冒火般带着光与热——眼角与眼眶再次被泪水沾湿。
绪方刚才的那句“我回来了”,让阿町感觉自己的鼓膜刹时麻痹,周围所有的声音都在逐渐飘远
“呜呜……”阿町向绪方张开苍白、起皮的嘴唇,似想对绪方说些什么,但语无伦次的她,只是单纯地震动着声带。
她一面像是害怕绪方会从她的视野内消失一样地眼睛也不敢眨地紧盯着绪方,一面急忙地站起身,因为起身太急,她还在地上摔了一次,但很快又重新爬起身,跌跌撞撞地向绪方奔去。
阿町的脑海……自刚才起便是一片空白。
此时的她,身体完全是自行动了起来。
像条件反射一样地站起身,像条件反射一样地奔向绪方。
而绪方这时也甩掉了手中的拐杖与锦盒,一瘸一拐地向着阿町迎去。
双向奔赴的二人,撞作一块,拥在一块。
一口气扑进绪方怀里的阿町,用双手环住了绪方的脖颈,随后便把全身的力道都压在绪方的身上。
身体尚未恢复,难以抵御阿町压过来的全副重量的绪方,以脸朝上的姿势,和阿町一起倒在松软的沙滩上。
“碰得到……不是我出了幻觉……”
怀里飘起让绪方既想笑又心酸的呢喃。
紧紧环抱绪方的阿町,将脸庞抵在绪方的右肩窝上,定住不动。
绪方垂眸看着阿町的面容,只见她咬着下嘴唇,好似要痛哭出来似的。
可在泫然欲泣的同时,阿町的嘴角处也挂着抹蕴藏着重重情绪的笑意。
感受着自绪方的身体传回来的体温,阿町像是不打算让绪方再这么离开她一样,不断收紧环绕在绪方脖颈上的双臂。
怀里的绵软、温柔的触感、环绕在脖颈上,紧紧交握的双臂所传来的坚强。
就这样,绪方被背后传来的温暖,给冻住了。
仿佛将要消融似的,绪方只感觉身体各处的酸痛在飞速溶解。
和阿町一样,露出了既像是想哭,又像是想笑的表情的绪方,让左手继续反抱住阿町,右手则抬起轻抚着阿町的头发。
无需任何过多的言语。
二人的拥抱,已经胜过了千言万语。
“真是的……阿町小姐去哪了……”阿筑焦急地四处寻找阿町。
刚才因她的粗心大意,导致阿町偷跑了出来,现在不知她跑到了何地。
阿筑沿着海滩一边向前走着,一边将双手搭在眼眶上,四处张望、寻找阿町的身影。
就在这时,她猛地瞥见——就在不远处的滩头上……正躺着一道奇怪的影子。
定睛望去,阿筑的双目立即像是见鬼了一样,瞪得浑圆。
那道奇怪的影子,是正相拥在一起,倒在地上的2道人影。
其中一人,正是阿町。
而另外一人……
阿筑现在就像是中了炮击一样,满脸震惊地傻站在原地……
过了好一会儿后,她才终于回过了神。
“木下小姐!木下小姐!一刀斋大人回来了!”脸上溢满狂喜之色的阿筑,撒开双腿,跑去找寻琳等人。
……
……
隐约之中,绪方似乎听到了葫芦屋一行人正急急忙忙向他这边奔来的声音。
听着这阵阵不断向他这边逼近的声响,绪方脸上的神情缓缓转变为了如释重负的笑意。
仍旧在以脸朝上的姿势躺在滩头的绪方这时瞧见一只飞燕自他头顶的天空划过。
这只飞燕划过天空,翻越了数个山头后,在一条正有一支车队在其上辚辚前行的小径顶部飞越而过。
“……老中大人。”
位于车队中央的车厢里,立花瞥了几眼正沉默不语地凝望着窗外景色的松平定信后,壮起胆子,以小心翼翼的口吻问道:
“那个家伙……不论怎么看都是那个绪方一刀斋吧?和通缉令上的画像一模一样。”
“放了绪方一刀斋……真的好吗?”
……
……
“点起所有的护卫——收拾营地,明日早上离开这里!”
向着帐外这般大吼过后,松平定信将脑袋从帐外收了回来。
“……从这里一路往北走,能去到高野山,一路往南走能回到那片你差点死在那的大海。”
“明日早上之前……带着东西,离开这里。”
说罢,松平定信不再与绪方言语。
没有跟绪方解释什么。
也没有再向绪方问什么。
只转过身。
只像是……不敢再在此地久留了一样,从绪方的身前离开。
留下了一个……带着几分寂寥的背影。
看着已不再见松平定信身影的床侧,绪方先是一愣。
紧接着其脸上的呆愣慢慢转变为了古怪的苦笑。
“一刀斋。”这时,绪方瞧见青岩又钻进了帐篷内,“你刚才都和松平大人说了什么?”
青岩疑惑地向帐外张望着。
“为什么松平大人一副……很难过的表情?”
“……没聊什么。就只是……和他坦诚布公了而已。”
见绪方似乎不想多讲他和松平定信的交谈内容,青岩也没有再多问。
“绪方先生。”
只听青岩以难耐激动的口吻向绪方问道。
“刚才被松平大人给赶走了,所以没能来得及问。”
“可以容许我……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当时是怎么勾动天雷的?”
“你可信佛?”
青岩像连珠炮一样地,问出了一大串和“天雷”有关的问题……
……
……
“……立花。”
视线没有离开过窗外的松平定信冷声道。
“我们从来就没有活捉过什么绪方一刀斋。”
“欸?”立花惊愕地睁圆双眼。
“怎么?需要我重复一遍吗?”松平定信将冒着寒光的视线割向立花。
“不不不……”立花连忙惶恐地摇头,“不需要,不需要……您说得对,我们从来就没有活捉过什么绪方一刀斋。”
看了眼已顺利地“自我纠正”的立花后,松平定信将视线投回到了窗外,眺望着远方。
车队辚辚前行着。
向着远离绪方的方向,前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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