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手让高大虎过来坐,苏大为替他倒了杯酒,待他喝完喘匀了气息,才开口问:“刚才怎么了?我好像看到你也在那些百姓里。”
他指的是方才喊着要严惩烧白马寺凶徒的那些百姓。
现在听得声音渐渐远去,也不知这些人是要去哪个衙门前抗议去了。 “别提了,全都是阿弥你惹出来的。”
高大虎无奈摇头,抓了抓头上浓密的黑发:“一大早,就有百姓到刑部抗议,明着说是要严查放火烧白马寺的凶徒,但也有人混在人群里提到你。”
“这是有人想把火往阿弥身上引。”
苏庆节将酒杯重重放下,冷哼一声:“要是让我查到是谁那么不知好歹……”
他的话没说下去,不过看他的脸色,只怕会把对方脑袋给拧下来。 既与苏大为做兄弟,大家一荣俱荣。
找苏大为的麻烦,就和找他的麻烦一样。
“肯定是有人鼓动,所以我悄悄混迹在其中,沿路看到也有不良人在里面,煽动闹事的人跑不了。”
高大虎说了一句,端起酒杯又道:“不过我们刑部徐侍郎,对阿弥你颇有意见。”
“徐侍郎?” 苏大为微微皱眉,脑子里却没有关于此人的印象。
坐一旁的程处嗣笑道:“就是那位徐之远,徐侍郎吧?我听说过此人。”
“哦?”
苏大为向他看去,隐约有些记起来。
“就是俗称徐三多的徐侍郎,连娶四位妻子,结果三位都是半道病逝,传说此人克妻。年过六旬,但仍老当益壮,现任的妻子年方二八,听说又给他怀了一个。” “竟有此事?”
一说起八卦,在座的全都笑了起来。
“原来是那个三多侍郎。”
“老婆多、儿子多、钱多,听说为人不但吝啬,而且脾气火爆。”
“嘿,都六十余岁,火气还大,等哪天蹬腿,儿子还不知是谁的。” 尉迟宝琳讥笑道。
六旬老翁娶二八女子,娇妻还怀上了。
坊间早有传闻徐侍郎头上绿油油了。
苏大为摆摆手压住众人议论:“刑部徐侍郎对我有何意见?我跟他又不熟。”
“徐侍郎听说颇为信佛,他这位妻子娶了两年,一直没动静,说是去白马寺烧香祈福后,才突然怀上。
因此对白马寺深信不疑。
此次阿弥你出手狠辣,一下杀了白马寺方丈并一位圣僧,徐侍郎暗地里跳脚骂,说什么不当人子。
方才那些百姓闹事,我看徐侍郎倒是快意得很。”
“这老匹夫!”
苏庆节闻言大怒,尉迟宝琳用力一拍桌子。
两人几乎不约而同的骂了出来。
坐在席末的萧规吓得一缩脖子,小心翼翼道:“慎言,慎言!”
尉迟宝琳瞪了他一眼:“你这小子好不爽利,比你爹可差远了。”
苏庆节大为点头,认同道:“萧嗣业虽然看起来有些文弱,但在战场上当真是一员虎将,我阿爷一直赞赏有加。”
萧规苦着脸道:“不能跟邢国公,鄂国公比。”
尉迟家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
苏定方是李治朝第一名将。
萧嗣业的萧家虽然不差,但是跟这二者一比,无疑是弱了一筹。
而且萧嗣业为人看似豪放犷达,实则极为谨慎,心细如发。
这一点上,萧规是完全继承了。
犷达没学会,谨慎倒是多一些。
安文生眯着眼睛滋溜吸了一口酒,细长的眼睛朝苏大为偷偷瞥过来。
“文生你看什么?这小眼神乱瞟,我警告你,不许打坏主意。”
“我喝酒也有错了?”
安文生嘿嘿一笑,脸上的表情分明在说:人家子女成群,我们几个也都有子了,阿弥,你这方面不给力啊!
苏大为扫了他一眼,冷哼一声,聪明的闭上嘴,不与这货讨论生儿子的问题。
就听程处嗣道:“这徐侍郎还是个信佛的,出家人不娶妻生子,他却求佛陀给他送子,当真是奇事一桩。哦对了,还有一件趣事。”
他停了一停,将众人目光吸引过来继续道:“这位徐侍郎嫡长子,年方二十,最近在商议婚事,知道女方是谁吗?”
“是谁?”
“你们猜。”
程处嗣脸上带着暧昧的笑容,竟有些狡黠之意。
尉迟宝琳在一旁一拍大腿喊道:“我知道了,据说那位女子比徐家长子年纪还大四岁。”
噗~!
在场众人这一下真是忍不住了。
就连老成持重的狄仁杰都咳嗽了一声,酒水险些呛出来。
在大唐,高门贵姓,谁不想多娶妻妾,谁不想多子多福。
可问题是,男人嘛,无论多大年纪,喜欢的永远是十八。
有条件的话,谁会找比自己大的?
还是大四岁之多。
按徐家的身份,不至于吧。
萧规在一旁忍不住,弱弱道:“我听说……是宗室之女。”
“哦~~~”
一片意味深长的声音。
顿时就懂了。
正所谓天生我材必有用,不吃软饭胃就痛。
原来是宗室之女,难怪大这么多,徐侍郎竟也不介意。
这家伙,不光是财迷,还是个官迷吧。
狄仁杰看着这帮人,一时无语,他觉得自己做为年长者,应该把话题拉回到正轨,轻咳一声道:“女方大一些,我看也没什么,女大三抱金砖。”
“女大三十送江山。”
苏大为同声吐槽。
“你说啥?”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向他投来。
“没有没有,一时嘴瓢了,我说女大三十送金山,哈哈。”
苏大为举杯遮掩过去。
好在大家也没有追问下去。
历史上,女大三十送江山的事,其实是有的。
嗯,武媚娘比李治大多少岁来着?
应该没大那么多,不过李治之后,还是送江山给武媚娘了。
武周朝很是威风了一阵。
程处嗣此时道:“以徐侍郎这种为人,啧啧,能抱的粗腿他必然会抱,这人官职低微,也妨碍不到阿弥,不与这种妄人一般计较。”
也就程处嗣这种国公身份,方能说人家刑部侍郎是官职低微。
高大虎在一旁连喝了几口酒,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阿虎,方才我怎么听着,在那些喊话的百姓里,就属你的嗓门最大?嗓子都喊哑了是不是?说要严惩杀寺僧者,也是你喊的吧?”
“咳咳咳~”
高大虎一张脸顿时涨得血红,呛得连连咳嗽。
在众人古怪的目光下,他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昂首挺胸,正气凛然道:“阿弥你浓眉大眼肯定明白我的处境,骂你是走走过场,你听听就好,走晚上咱们撸串去。”
“大虎,你还真是能屈能伸啊!”苏大为不由感概,好好一个正直青年,当年在长安县做不良副帅时,何等耿直,连大话都不会说的。
自从成婚后,这小嘴跟抹了蜜似的。
开窍了啊。
“瞧你说的,大丈夫自是能屈能伸,真男人还能大能小!”高大虎一身正气道。
“呃,你说的这个能大能小……它正经吗?”
这话,越发不正经起来了。
狄仁杰忍不住重重咳了一声:“阿弥,胡闹够了,说点正事。”
“正事?”
苏大为收起笑容,一脸疑惑看向狄仁杰:“大兄你是说……”
“佛道两门于洛阳展开辩法大会,这几日有许多佛道高僧高道,齐聚洛阳。”
狄仁杰微微皱眉道:“我听说白马寺今日来了个和尚。”
“呃,这个和尚……他正经吗?”
“这不是正不正经的问题。”
狄仁杰只觉得太阳穴两边突突跳动。
好险,没爆血管。
如果是普通的僧众,不值得狄仁杰特意提起。
他既然说了,那必然是有什么值得关注的地方。
“这个僧人,我听闻是沙门中的密宗,从西域来,法名金刚三藏,此人颇有神异手段……”
狄仁杰语带担忧。
苏大为却是一怔,想起了前世看过的一个故事。
据传开元年间,李隆基信任高道罗公远,而杨妃尤信金刚三藏。
一日,李隆基至功德院,将谒七圣殿,忽然背痒,罗公元折竹枝化作七宝如意以进。
上大喜,对金刚三藏道:上人能致此乎?
金刚三藏说:此幻术耳,僧为陛下取真物。
于是从袖中出一柄宝闪闪闪的如意。
而罗公远先前献的如意,立刻变回了竹枝。
后一日,杨妃品评二人优劣。
当时在皇宫里,金刚三藏掷一木梁于空中,眼看要砸中罗公远的头。
罗公远神色不变。
李隆基怕伤了公远,忙命金刚三藏住手。
然后公远飞符于他处,把金刚三藏金兰袈裟给偷了。
三藏大怒,又施法术咒取回。
罗公远对着刚取回的袈裟一道符水喷过去,袈裟立时化为烂布条。
金刚三藏刚将袈裟披上。
立刻成了大唐版沙马特,漏洞装。
惊得一帮宫女妃嫔,齐声呼刺鸡。
总之,如果按上一世看过的故事。
金刚三藏和道门的罗公远,都是颇有些神通手段的大能。
一直在李隆基面前斗法斗得不亦乐乎。
苏大为将这些在心中一闪而过。
丝毫不以为意。
“若是那金刚三藏要找我麻烦,那我一掌拍死便是。”
“你……”
狄仁杰一时目瞪口呆。
反而是身边的安文生和苏庆节都微微点头,十分赞同。
“对啊,这些释门中人,若是老实念佛也就罢了,要是招惹阿弥,我第一个不答应。”
“嘿嘿,听说这些沙门和尚田产颇丰啊,而且甚少纳税。”
“名为僧众,实则垄断田地……”
一众兄弟们你一言我一语,丝毫不把沙门放在眼内。
和尚再厉害,也不过是江湖人士,怎比堂堂开国县公身份显赫?
他们若不来招惹便罢,若真敢来惹阿弥。
被阿弥拍死也是活该。
良久,狄仁杰才闷闷的道:“再过几日你要主持辩法之事,法会会场,是由左相阎立本督办,他曾为匠作大监,比较熟悉。你若要了解这方面,我可以为你引荐左相。”
“多谢大兄。”
苏大为笑道。
看着他那副轻松模样,狄仁杰不禁长叹一口气。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
咚咚咚~
数通鼓声响彻洛阳。
紫微宫前的大广场,连日来已经修好了硕大的法坛。
以做佛道两门辩法之用。
下方以西域来的名贵地毯铺就,鲜红大道,直通广场最深处。
在那里,有两座木制高塔直矗入云,引得四周围拢的百姓,翘首驻足,惊呼连连。
在靠向宫门的方向,还由朝廷匠人修了连绵的看台,以供朝廷重臣和贵族观看此次法会。
更远处,大唐皇帝李治与武后,在紫微城楼上,铺开了黄罗伞并软座席位,从高处向下俯视。
从李治的角度,看到络绎不绝的洛阳百姓纷纷向广场集聚。
远处有负责此次防卫工作的十二卫,金吾卫和金牛卫们,拦开人墙和鹿角栅栏,将百姓隔绝在一个安全距离处。
外面早已人山人海。
从城楼下看百姓,无数黑点细密,仿若蝼蚁。
咚咚咚~~
数通鼓声响毕。
早有太监小跑上城楼,向李治道:“陛下,开国县公苏大为问,是否可以开始了?”
李治牵着武媚娘的手,抬头看看天色:“是何时辰?”
“辰时正。”
“好,传朕旨意,辩法开始。”
随着李治一声令下,传旨太监匆匆退下去。
片刻之后,由金吾卫们交替响彻的声音,将命令传遍洛阳。
“陛下有旨,辩法开始~~”
“辩法开始!”
“有请佛道两门,各派高道高僧入场。”
苏大为站在场边,站在那片观景席的最高处,负手而立。
远看着二十余丈外,那矗立起的两座木塔。
在塔下,佛道两门服色各异,各自聚集起了一群人。
李治命令传下后,两边人微微骚动。
然后左右两座塔,各有人拾阶而上。
那是此次辩法佛道两门的代表人物。
此时辩法,与后世的辩论会不同。
是由佛道两门,每次各推出一本门大能,端坐于高塔上,各抒己见,阐述本门观点,并向对方诘问。
一共会推出三轮。
三轮两胜者,为最终赢家。
此次佛道辩经辩法,要求不但是能令圣人和武后听见, 令在场的文武百官听清,还要能让数以万计的百姓听见,最后由看席上的重臣选出胜负,最后由圣人决断。
但这个结果,还受在场无数百姓的监督。
因此做不得假。
而且此次两门辩法的结果,将会由洛阳百姓通传天下。
可以说,此次的胜负,关系到佛道两门的百年兴衰。
关系到两门在大唐百姓,在高门贵姓,在朝廷百官,在圣人和武后心目中的地位。
说是两门气运之战,命运之战,也丝毫不为夸张。
胜者,将统御大唐百姓信仰,成为大唐第一国教。
而败者,将不可避免落入衰退。
无论是佛门还是道门,显然都不甘心成为失败者。
两边人马,早已充满了火药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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