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风雨尽萧杀,明明正是夏秋交替蝉虫喧的时候,可本应闷热恼人的空气中却隐隐弥漫着一丝寒意。
建康城中无论官民都提心吊胆生怕明日便有性命之忧——叛军若是得胜,少不了便要屠城肆虐一番,届时则必定是哀鸿遍野血流成河,可倒霉的却绝不会是那些达官显贵。
百里涉大概是所有达官显贵之中最为不安的一个,因为天子将皇都的存亡全权交到了他的手里,若是有半点的疏忽,他自问万死难恕其罪。 “大人,捷报!捷报!”传令的亲随高举着一纸书信飞奔而来,眉眼尽是雀跃,脚下如同生风。
“快念!”百里涉闻言愁眉立时为之一松,接着站起身来手抚几案目光灼灼地盯着亲随手里的那张纸,双肩更是微微地颤抖不已。
“前日,朕率兵掩杀敌军三十里,斩将三员俘获近千,今日叛军再退三舍,朕当移营进逼,唯军中粮秣将尽,望爱卿速速催办接济军前,旨到奉行切勿迟缓,钦此——大人,陛下天威已令叛军后退二百余里,看来我们胜利在望了!”亲随只懂得进便是胜,退便是败,得知敌军一败再败又退九十里,他自然喜形于色。
按照这个速度推进下去,不消一个月,朝廷便可以将叛军赶出滁州,届时边军再顺江直取武陵,段归的这些乌合之众必定土崩瓦解。
满城都在传言,魏王段归早怀异志,乍做重伤不治就是为了让啸月城的亲信和那些心怀叵测的异族有机会可以挥军北上,随后他更是诈死脱身,如今不知从哪里找了个与晋王相像的替身,竟然胆敢堂而皇之打出了奉天靖难的旗号。 也有人说当今万岁是人假冒,而城外的叛军才是皇家正朔,只不过这么说的人大多第二天就会莫名其妙地死于非命,没人知道是什么人下的毒手,只是流言却因为这些命案而更加地扑朔迷离。
“段归挂帅,司徒靖为谋,可陛下不到半个月却已连胜五阵,如今更是已经远在二百里之外... ...自古哪有联营数百里可据敌的——快,研墨!我要给陛下回信!”百里涉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战线拉得实在太长了,而他们的兵力加上江防营也不到两万,眼下这态势无论怎么看都像是诱敌深入的把戏。
“是——大人,今日城内传言,陛下是... ...”
“那种无稽之谈,切莫再提。”
“可是城里已经出了几十起命案,被害者无一不是曾经议论过陛下的刁民... ...属下听说,是陛下令百花羞... ...” “住口!尔等记住——陛下从未令百花羞做过这些血案,百姓如何本官不管,但凡城中大小官吏敢有妄议者,定斩不饶!”
百里涉闻言立时怒不可遏,瞪着眼将笔重重撂在地上甩出了一道鲜明的墨迹——即便是这跟随他多年的亲随也从未见他动过如此雷霆之怒,眼见得百里涉须发倒竖目露凶光,登时就吓得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叩首不止。
“大人息怒,小人知罪~小人知罪~”
“罢了... ...你立刻带上几个干练之人去细细查访,有什么发现立刻报来——还有,便衣前往,切记不要被人发现行踪。”百里涉不愿相信此等无稽的传言,但他更明白何谓空穴来风未必无音,让手下去查访名义上是为了洗清天子的嫌疑,而实际上他更想知道的是百花羞是否真的牵涉其中。
在他看来,君王理应如宣政殿上那块匾额所书一般正大光明,默许百花羞这样见不得人的组织暗地行事已经有违仁君之道,若是再以之荼毒百姓那就更加说不过去了——若其事是真,他便拼着欺君之罪也要趁此良机将这疽痈铲除,以免它继续为祸苍生。 “好了,把这个交给陛下的令使,让他立刻返回营中。”
“遵命!”
亲随深鞠一躬,随后倒退着出了大门,百里涉这才长处一口气后伸手揉了揉自己眉心,最近的事情实在是太过繁杂,他早已经不堪重负,因为除了建康城里,其实城外江边的江防营也是由他一手掌控。
百里视冲锋陷阵犹可,调兵遣将运筹帷幄却是百无一用,而江防此刻是重中之重,一旦有失叛军便有可能截断天子归路甚至形成合围之势,倒是即便他三头六臂也是无力回天。
“大人,该用膳了。” “放在这儿吧。”
百里涉头也不抬地对着一边的桌案挥了挥手,小厮随即将两碟菜和一碗白饭放到桌上,之后转身告退。
窗外天色渐暗,百里涉察觉到眼前公文上字迹渐渐模糊的时候已是暮色黄昏,桌上原本热腾腾的饭菜早已没了温度,但他不是那种喜欢为难下人的主子,于是走过去端起碗筷就吃了起来。
他的饮食很简单,每日都是一荤一素,只有宾朋来访时才会吩咐厨子筹备四菜一汤,素菜多是时令鲜蔬,而所谓的荤菜又是不过是鸡蛋甚至城外随处可见的河虾而已,满朝文武之中若论简朴他属实称不上第一——为了买下这栋比邻华林苑的三进宅邸他几乎变卖祖传的所有家当,只为靠近皇家藏书阁可以方便他日日流连其中,但若是论衣食寒酸,他百里涉敢称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
花空了不打紧,再挣就是,可偏偏他是个不会聚敛的蠢人,之前被排挤在权力核心之外时倒也罢了,可如今炙手可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满城文武生杀予夺尽在一句话的时候,他却仍是闭门谢客,在门口挂上了“若无公事,即刻请回”的牌子。
屋里渐渐黑了下去,他起身掏出火镰点燃了屋里的灯烛,橘黄色的灯光立刻让他感到了一丝暖意,突然间屋外的风一吹烛火随之摇曳,好在有纱罩在外才没有就此熄灭——清风蝉鸣本是风雅至极,可此刻他心乱如麻哪有如此闲情逸趣,于是反手便将满园的风雅关在了窗外。
正要坐回去吃饭,百里涉猛然觉得有些不对,此刻华灯初上,府里的下人虽然不多可是也绝不该如此安静才是,一念及此他更是矗立原地侧耳倾听起来。
果然,外面毫无动静,除了秋蝉的聒噪以外竟然连往日挑水洗漱的动静都没有,更不用提本来早就该来收碗掌灯的下人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了他的心头,百里涉转身便去拔剑,可就在此时他忽然便觉得天旋地转头重脚轻,紧接着便一头栽倒在地难动分毫——片刻之后,他清楚地感到有人进了门,有人走到了他身边,有人将他抬起来,然后小心翼翼地送上了一辆马车。
他看的见,听得清,却不能动不能说,简直好像一个旁观者似的任由自己被人挟持到了一个富丽堂皇的所在,片刻之后一个女人的窈窕身影推门而入,这个身影他很熟悉,段歆柔。
“百里大人,得罪了。”段歆柔欠身先施一礼,随即走到踏前坐到了他的身边。
百里涉若是还猜不出段歆柔的身份,那他便是天字第一号的傻瓜,只是他不明白百花羞为何要将他绑来此处——若是不想他继续查访城中命案,只需将一应线索切断即可,如此大费周章反而自露马脚,除非,她们已经打算杀人灭口。
“大人不必惊慌,本宫并无加害之意,但大人一日坐镇京中,我等便一日不得行事,所以只好委屈大人几日了。”看着百里涉疑惑的眼神,段歆柔微微一笑随后娓娓道来。
而百里涉的神色并未因为她这三言两语而有任何的改变,因为他从段歆柔的字里行间嗅出了阴谋的味道,行事,行何事?为谁行事?
这一连串的疑问,让百里涉狐疑之色更甚。
“本宫是我大吴的公主,更身为天子的翼助,大人以为,本宫会行祸国之举么?父皇将百花羞交给我一介女流,即是出于无奈更是因为他老人家坚信,诸子之中只有本宫不会因私废公,是以请大人务必相信,今日之举实在是为社稷、为天下、为黎民,不得不如此... ...”
“大人已然到此,本宫也就不怕说破了,否则大人想必也不会心安吧——五日前,魏王殿下的八千精兵已从武陵顺流而下,今夜子时将会在令郎的带领下夺取建康,晋王... ...不,该说是陛下,会在他们的护卫之下入宫登基称帝,而二百里外的伪帝,则会进退维谷身陷重围。”
“逆... ...贼... ...”百里涉听完她的话,竟然从牙间生生挤出了这两个字,须知百花羞的妇人心药性奇特,无色无味无臭,却能令习武者经脉逆行功力尽失,强行运功甚至有可能因此而毙命——但对于普通人,它就是一味极强的麻药,可让人知觉健全却浑身麻痹无力,除了眨眼之外,任何事都做不了。
所以百里涉能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已经是殊为不易,足以令段歆柔惊愕。
“百里大人... ...果真忠心可昭日月,可惜大人你是否知道,城外的段怀璋,根本就是北周细作假冒的?”
百里涉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了这两个字,此刻惊闻更不可思议的事,只能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好像一条死鱼。
“本宫有确凿的证据,足以证明其人并非真正太子殿下——而且大人不妨细想,此人的行为是否与你认识的太子大相径庭?太子仁弱,信用狐纯和中行赜,可此人偏偏巧设迷局将二人一网打尽... ...还有,前番太子在那两个佞臣的唆摆之下为了寻出百花羞的花主不惜血洗建康,可他登基之后却似全然忘了有这么一回事一般,这是否太不合理了?”
百里涉仍旧没从震撼之中清醒,只是目光中的愤怒已经不在,转而尽是疑惑和失落——最大的破绽,便是这个段怀璋对他的信重,要知道过去的太子最不喜欢的,便是他这个愚直之人。
“大人请在此静待数日,待外面的事情一了,本宫一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
段歆柔起身再施一礼,然后转身翩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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