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虚危山朝西，就是一望无际的荒漠。

    驿道之上，只能偶见三两寺庙，也是人迹无寻。

    远远望去，荒蛮的沙海上，一个身穿红色袈裟，左手持锡杖，右手持如意宝珠的僧人缓缓朝东走来。荒漠处处热浪袭人，仿佛燃烧着熊熊火焰，僧人虽大汗淋漓，热气饶身，却面色平静，心如止水。

    这便是来自阳间九华的苦行僧地藏。

    此番朝佛归来，他心境复杂。

    苦修这么多年，终于如愿，辛苦成行，在须弥山得见佛祖。作为东方苦修第一个西去面佛的弟子，释迦对自己百般推崇，刚上山，就法封十信菩萨之号。近身修习佛法区区三个月，佛祖又直接收自己为徒，自己也有幸成为佛祖五百个嫡传弟子之一。等自己下须弥山的时候，佛祖再次加封，将自己的佛号提升到贤位菩萨。

    要知道，菩萨有五十二阶次，从初发心修行直至成佛所要经历的五十二个等级，即十信、十住、十行、十回向、十地、等觉、妙觉等，地藏从等级最低的十信菩萨进阶成为贤位菩萨仅仅用了三个月，这在整个佛国都是绝无仅有。

    如此殊荣，即便是文殊普贤等当初也未曾有过。

    按理说，地藏该感到高兴满足才对。

    可一路东归，他的心情并不轻松。

    在他想象中，佛国之地，就该安乐祥和，寡欲清修，可实际上，整个佛国之内，等级意识很浓厚，甚至得用森然才能形容。而且，护法神众多。大量的金刚罗汉护法神本质上都是释迦佛的奴仆，他们不懂佛礼，也不懂戒律，唯一拥有的便是对释迦佛个人的忠心。可就是这些动辄杀人的护法神，却全都居于那些苦修僧之上。

    其次还有一件事，令地藏心中不舒服，那便是临行之际，释迦佛明里暗里示意自己，要在人间广传佛法，有朝一日，他会亲临东土以示真身。等到阳间尽是供佛之所，自己也就能成就金光佛身了。

    这话表面上是孤鼓励自己鸿传佛法，以达佛业，但细细品味，却好像把佛法和地盘联系了起来。而且，自己能不能成佛，不该取决于自己的修行和德行吗？怎么和人间有多少信徒，有多少寺庙联系起来了。

    但不管怎么样，他对佛法之心并未改变。

    当然，他也做出了一个改变，不再回阳，而是入冥去了。

    他不想去人间建立多少多少的庙宇，他只希望以自己的佛法，渡化更多顽魂。因此，他已经朝阎罗城递上表意，想去地狱传法。

    经过三岔口的时候，一条路是前往阳间葱岭，一条路则是前往冥间伽蓝河，他毫不犹豫，选择了冥间。

    可没走出去多远，广袤的荒漠上就突然刮起了大风。地藏回过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阵奇异的声响，似是鬼哭狼嚎，又似是大海扬波，瞬间风暴大作，裹挟着沙尘的强风铺天盖地。佛国本就地处西极，天空不甚明亮，此刻更是视线极差。

    此时地藏忽然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一座庙宇，那庙宇红墙绿瓦，金碧辉煌。

    本就见庙必拜的地藏毫不犹豫走进了庙中，一来躲避风暴，二来上香礼佛。

    让地藏没想到的是，如此华丽的庙宇之内，竟然空无一人。

    诺大的院落里，崭新如洗，就好像刚刚建造完毕。

    他孤身一人走到大殿中，但见香炉高台之上，供奉的既不是华严三圣，也不是西方三圣，而是一尊面部狰狞周身均是火焰纹的神像。

    此时的地藏佛法还仅局限于禅宗、净土之类，对密宗番教并不清楚。走上前，一见那梵文才知道，这佛像乃是玛哈嘎拉，也就是佛教三根本之化身，是极乐世界最大的护法神。

    地藏虽然对西方护法神并不感冒，但这尊护法神显然和其他的不一样，因为佛教三根本乃是上师、本尊、空行之意，那就佛国世界来说，谁是最大的上师、本尊和空行？没错，那就是佛祖啊。所以，某种意义上，玛哈嘎拉就是大黑天，大黑天就是释迦的忿怒化身……

    于是地藏还是规规矩矩在佛前开始朝拜。

    让他大感意外的是，等他上完香，站起身的时候，在神像下，竟然看见了一个巴掌大的婴儿。

    这婴儿通体粉白，正安静的睡着，恍若尚在襁褓一般。

    地藏大感意外。

    这婴儿分明是个阳人，如何沦落到了佛国？而且在东去就是冥间了啊……

    看着头上的玛哈嘎拉神像，地藏不敢胡乱猜疑。

    但出家之人，已断红尘，自己孤身一人，何以带上一个婴儿？

    地藏理完佛，转身朝外面的风尘走了出去。

    滚滚黄沙，狂风盖天。

    他低着头，拼命走在风沙之中。

    天越来越黑，视线越来越模糊，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面前传来了一阵风铃声，他抬起头，惊诧的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为什么又转了回来。眼前还是那座玛哈嘎拉庙。

    “莫非这便是天意……”地藏沉思片刻，似有所悟，转而进入殿中，发现那婴儿正呱呱大啼。

    “无量善事，菩提道业，因一事增，谓不放逸，看来老僧刚才的选择是错了！”地藏喃喃感慨道：“既然相逢，便是诸缘，你就随着我走吧。”

    菩萨上前躬身将地上的孩子抱了起来，此时庙门上的风铃之声戛然而止。在回头，庙外风沙霎时停歇。

    “看来，果然是你我的缘分！阿弥陀佛！”

    菩萨看着这孩子，喃喃道：“行也禅，坐也禅，语默动静体安然。跪是信，拜是信，慈悲为怀法大进。你以后的法号，就唤作大进吧。既然你生来就在佛像前，以后就做我庙宇的佛前童子。五蕴皆空，即色、受、想、行、识不再，为师再给你起个小号，叫戒色，望你早成空蕴之身。”

    地藏将法珠装进背囊，一手拿着禅杖，一手抱着婴儿，就这样经过了来的时候曾经停留过的虚危山，过了泛滥的伽蓝河，来到了幽冥鬼城……

    六指诡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