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雅诗遣散了身边为她执伞的侍女,只身漫步于长亭大雪之中,当她步入亭内,披风斗篷间落满了雪霜,她身子才将将养好,如今乘了这么一场风雪,面色如霜,又起病容。
她掩唇难抑地轻咳两声,苍白的面容顿时咳出一片病态的嫣红。
牧连焯终于转过身来,目光无奈苦涩地凝望着她:“你身子不好,又何必乘着风雪远行去看她。”
他走过去,替她拍去身上的积雪,虽说面容冷得有些深沉,可看到妻子这副怏怏之色,还是心疼地为她系着有些散开的斗篷系带。
牧雅诗抿唇一笑,道:“那孩子还挺喜欢我去看望她的。”
系着斗篷的手忽然僵住,指尖微不可查的颤抖了一下,牧连焯抿了抿有些发青的嘴唇,他静了许久,才神色恢复如常,继续为她系着斗篷,语气却比方才沙哑低沉许多:“若非是真心爱她,那便不要向她施舍你那虚假的母爱了,子忧性子偏激,动起火来,你承担不起的。”
牧雅诗抬首抚上丈夫的脸庞,笑容柔和:“那日我与菁雪的谈话,夫君皆已知晓,如今,夫君觉得那孩子还有向我发火的机会吗?”
牧连焯喉结重重地滚动了一下,他黝黑的眸子如覆上一层浑浊的光:“你若当真要对她动手,那就是在要我的命!”
“呵呵。”牧雅诗深黑色的瞳仁里有着危险的光影在流动,她拢了拢丈夫为她亲自系好的斗篷,浅笑嫣然:“自从我认识夫君的那一日起,夫君便是一副软骨头任人拿捏的模样,也正因为如此,我才选择了夫君你。”
牧连焯眉宇间腾起一道戾气,但迎上她那神鬼莫测的目光,他又慢慢垂下了眼帘,沉声道:“所以,你宁可同我父亲商议谋算此事,也要欺瞒于我。”
牧雅诗后退两步,侧首看着被雪雾迷离的辽阔苍穹。
她笑了笑,道:“夫君素来胆子小,弑神这种事,还是妾身来好了。”
牧连焯颓然放下了双手,低头喃喃道:“我不会让你伤害她的,她是……她是……她是……”
“菁雪才是你的女儿。”牧雅诗面上的笑意仿佛被亭外的风雪吹冷卷走,她不笑的时候,眉眼间便会多出几分冰冷的阴郁,她一字一顿:“亲生女儿。”
牧连焯如遭重击,踉跄后退两步,皮囊下的生气好像都被抽走了一般。
他无能,不是一个成器的父亲。
他被老族长瞧不起,被妻子瞧不起,被女儿瞧不起。
可是他好不容易,好不容易看到了曾经那个宁可躲在房间角落里哭泣的也不愿正面看他一眼小女孩,如今跨越了两族的鲜血白骨,来到他的面前,能够露出诚切的微笑,唤他一声爹爹。
他无为一生,平庸一生,无用一生!
他却能够为了这一声爹爹,而感到无比的骄傲与自豪。
可是现在,妻子却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假的,皆是虚妄。
她说他最憎恶反感的那个二叔家的小孙女,才是他的亲生女儿。
在族中,他也是看着牧菁雪长大的,甚至每日相处见到的时间,都比那个刻意逃避反感自己的小女孩要多。
可是为什么,他对牧菁雪依然陌生。
不想承认,不敢承认。
这一切都是梦,上苍再跟他开的一个玩笑。
即便妻子已经将血淋淋的真相摆在他的面前,他依然无法像她一样,亲昵地一家人共享天伦。
他觉得这一切,更像是一场笑话。
在妻子未归的这些年里,他无不日日思念,日日盼望,一家三口能够如同正常家庭一般,和睦团员。
盼来妻子,却丢了女儿。
曾经温和喜爱的妻子目光,那般柔和,让他迷醉。
可如今,他被这双美丽依然的双眸注视着,竟然生出一种好似被毒蛇一口咬住心脏的错觉来。
他摇了摇头,正欲说些什么,牧雅诗便先笑出了声来:“夫君,听妾身一句劝,不要行愚蠢之事,如今北族凋零势若,那南族少主虽杀了老族长灭我族人,固然可恨,可菁雪对他有意,他亦对菁雪有心,若是谋算得当,未来,他必然可为菁雪所用,可若是你此事将我等谋算的一切告诉了他,无疑是将我们一家人推向了地狱的深渊之中。”
牧雅诗深深凝视着丈夫的眼睛,目光依旧温婉,仿佛世上最温柔贴心的妻子一般。
她呵呵一笑,说出来的话却如浸毒液:“夫君,如今这个局势,已经无法两全了,冰狱好冷,夫君忍心让妾身与菁雪为了你的一时仁善愧疚,而一同葬送在这冰天雪地之下吗?黄泉路上,怕是更冷啊。”
牧连焯拳头松了紧,紧了又松开。
一直紧绷如岩石般的肩膀,因为这句含笑之言,慢慢的松弛了下去。
风雪吹拂着枝头,将最后一片枯叶也吹打下来,零落至冰池之上。
长亭雪纷纷,牧连焯的身体,从里到外的寒。
他干巴巴道:“活过了千秋岁月,你便同我父亲那般,也爱做那千秋大梦了吗?当年那场婚约虽然尚未完礼,但我知晓,那小子绝然不会轻易对牧菁雪起义。”
他冷哼一声,神色颓然至于又十分的肯定:“子忧可以没有我,因为作为父亲,我失格糟糕,纵然知晓前面是个火坑,也无法拉她一把避开,可是她有那小子,即便她身处于九幽地狱之中,那个人,也能够为她以身涉险,将她从地狱的深渊中带回人间。”
牧连焯深深吸了一口气,面容间的笑容尽是苦涩与欣慰:“夫人,莫要小看那两个孩子了,要知晓,你所不屑不信之物,在他们两人身上,却是十分耀眼,耀眼得……你只能够仰视。”
牧雅诗淡淡一笑,不以为然,正当她打算继续说些什么的时候,目光忽然闪动。
因为隔着遥远的荷花冷池,偏殿一角,出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正捧着一个小药罐子,蹲在一棵枯树下,翻着厚厚的新雪,将药罐中的残黑渣滓倒入小坑之中,然后又鬼鬼祟祟地覆雪埋了。
牧雅诗遣去了侍女的侍奉,并展开了虚幻结界,只因今日与牧连焯交谈的这些事情,不足与外人道哉。
却不承想,阴差阳错间,竟是让她守株待兔了一回儿。
看着牧菁雪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将那罐子中的残药渣滓藏好,便抱着罐子赶紧消失在了那里。
牧雅诗眯起阴郁的眼眸来到那棵树下
。
牧连焯犹豫了一会儿,见牧雅诗面色不佳,也皱眉跟了上去。
牧雅诗随手又打了一道结界,封闭了四周。
她露出了凝重的面色:“菁雪这孩子究竟在做什么。”
空气中还弥散着极淡的草药味。
味道淡不可闻,可对于她这种修为的狐妖而言,哪怕只有一丝一缕,她都能够清晰地捕捉到。
牧连焯鼻尖微动,不禁问道:“她在埋什么药?”
牧雅诗漠然道:“挖开看看不就不知道了。”
大袖轻挥间,牧菁雪偷偷埋好的雪泥再度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翻卷开来。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雪泥坑中的药渣,面色变得十分难看。
牧连焯不懂医理,问道:“这是什么?”
牧雅诗面色比霜雪还寒,天生含笑上翘的唇角慢慢沉了下去,一双柔和的眸子里,杀意也极为难得地难以掩藏。
“哐当!”
正返回屋内,踹踹不安的牧菁雪刚一坐下,紧闭的两扇屋门被一股无形的巨力掀开,支离破碎,木屑纷飞。
狂风怒雪灌入屋内,白茫茫的雪雾之中,是牧雅诗那张阴晴不定的脸,她的手中还用一张雪帕包裹着乌黑的草药残渣。
牧菁雪面色先是一红,看到母亲那张如覆冰雪的表情,她的脸刹那又变得惨白。
这两个月来,一直对她避之不见的牧连焯也紧随在牧雅诗的身后,五官藏在逆光的阴影之中,神色难辨。
“娘……娘亲……”牧菁雪赶紧起身,双手绞弄着衣角,一颗心顿时被提了起来。
牧雅诗没有说话,面色沉沉地将那包药材往桌上一扔。
牧菁雪赶紧去看牧连焯,咬了咬牙,竟是喊了一声:“爹爹……”
牧连焯身体一震,抬起一张被风霜吹得沧桑深楚的脸来,看了牧菁雪一眼,然后将头偏开,亦是一句话也未说。
屋内无人语,安静。
唯有长风怒雪的怒吼之音。
牧雅诗深深吸了一口气,开门见山道:“这药是你喝的?”
牧菁雪刚想隐瞒,便触及母亲那如刀锋般的目光,她心头一寒,不敢再继续说谎,支支吾吾地点了点头。
确定真相后,牧雅诗面上涌起忿怒的血色,她胸口难以抑制地狠狠起伏了一下,接下来两个字几乎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谁!的!”
牧菁雪声音弱弱:“娘亲……”
“我再问一遍!谁!的!”牧雅诗双瞳都已经烧得一片猩红,黑发在风雪中狂舞。
牧菁雪从未见过她这样,吓得顿时哭了出来:“娘亲,你不要这样……我害怕……”
“你还知道害怕!”牧雅诗身体因为难抑的愤怒而微微颤抖着:“你若知晓害怕,还敢行如此荒唐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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